小陽曾說要去喜馬拉雅山,他這一生連平地都走不好,當然別想登山,但他一直想去親近的是山,而不是看海。他這一生看過太多海,太多無常,太多興風作浪。

我得把他的骨灰撒到他夢想中的佛土山色。

他說他屬於山,山卻不讓他親近。

我孤單地躺在賦予我們新生命的昔日汪洋,小陽是一座被海水淹沒的島嶼了,我們的對話從一日千里再到千里一日,催發我們老去的時間,隨著回憶慢了下來。

6.

不知何時,我淚流滿面地醒來。剛剛有地震,我感覺到了搖晃,屋內的燈也還在搖晃不止。聽見海潮音起,暮鼓敲起。我原來住的小陽這間房就是雜役間,離廚房很近,廚師阿周很有人情味地走過來敲我的門。

小……月月小……姐,吃……齋……飯囉。

我記得這個廚師,人喚阿周,有口吃毛病,也是殘缺,無法莊嚴出家。

在他的好意下,我行至廚房,和一兩個打雜的人一塊用餐。昏暗的燈泡下,只見一鍋褐色的米粥。

吃……臘八……粥,阿周說。

原來今天是農曆十二月初八,釋迦牟尼佛成道日。但臘八粥紀念的卻是他在苦行林多年,形銷骨毀,遇一牧羊女獻乳糜,才恢復體力得以日後在菩提樹悟道。

牧羊女獻乳糜,助佛成道。而我獻純潔身體,小陽只因我更墮落道,他且撒手人間了。

這臘八粥的味道,讓我想起小陽生前的身體也有這味道,算來他在這間寮齋也待很多年了。

是夜,我搭末班火車回台北,我依誓言,放一小部分小陽的骨灰罈在寺院裡聽經,許多出家人的晨昏誦經,他亦可聞,這樣他在另一個世界裡也許會更平靜。

我一路聽著小火車的隆隆氣喘聲,一路打著深深的哈欠。

然後,在台北,我一個人走在冬日寒意深深的大路,我看見迎面而來的城市人瞳孔上映滿著如嬰兒般的一抹藍光,如淚滴。

踩在仁愛路的每一片落葉裡,都聽見死亡的聲音。無懼無怖,每天都在上演的劇情,人為何要感到害怕呢?葉子辭枝時,他們怕嗎?辭枝後,無所依地在風中旋轉,旋轉……深夜突如其來的大雨,揚起落塵如焚燒氣味,我彷彿聞到了小陽長年在寮房與廚房的身體氣味,吃素者特有的一種說不上好不好聞的味道,還有他房間裡壁紙剝落的霉氣。某個時節山上溪谷到處飛著閃爍小微火的螢火蟲,閃愈亮者交媾的欲望愈強烈,強烈的暗號吸引著驅光者,那在戀人眼中恍是巨火的燈,照耀著追逐之路。

山上寺院的廚師阿周用結巴的話安慰著我說,小月月……四十九天……後,人會依……業力……重新投胎……六道,可能是人……也可能是動物。我問,小陽還會成人?師父笑說,他是善男子,應該沒問題。他等待進入另一個子宮,等待轉世,等待啼哭,等待復活。四十九天後,他將成為胚胎,再成為一個嬰兒。而我已經又老了。等到我們再相遇,他還是個孩子時,而我已然是個中年婦人了。

我有個異想跑上念頭,也許小陽可以投生到我的子宮裡?但我是不負責任的旅者,有個不懷好意的子宮。

7.

想起小陽,總是潮濕。在我們同時轉學到同一間教室時,我們的故事就開始航行了。

闊別幾年,我終於再度因小陽之死來到了這裡。這間東北角的山上小寺院,小陽未了的願還在那裡等著我。這幾年,山中日月精華,還有日日誦經及海潮音應該可安小陽魂魄吧。

我很想給自己一個身分好來領取擱放在小寺院寮房的小陽物品。

小陽剛過世時,我本打算把小陽的部分骨灰安置在寺院裡,但院方說沒有人將骨灰分成兩罈的,要嘛全留在寺院,要不我全部帶走,但我仍執意按小陽遺願行事。

師父建議我依小陽遺願,但別太執著!師父看看硯石上寫有我們各自的名字時又加了這一句我從小聽到大的字詞「執著」。唉,山上法師總是吐出這些讓人耳朵長繭的字眼,說教似的字眼,站在高高位置的字眼,難道沒有別的說詞嗎?我當時想。

業力、因果、輪迴、六道……佛陀悟出這些字眼時,絕對不是要後人輕易拿來說教的,而是要人離開名相,去深刻體悟的吧。

我不執著就不會懂什麼是執著,我沒有過就不知道什麼是有。我記得那時候我還回了師父這樣的話,真是狂妄啊。

8.

我以哪個身分領取小陽擱在寺廟的東西?同學,好友,愛人,未亡人,護喪妻……

一路上,我曾這般地胡思亂想著。其實我只消拿著小陽生前簽署的同意書前往寄放著小陽的小櫃子即可。

我還想取得小陽生前穿過的灰色的衣褲和布鞋。小陽是半僧半人,他的衣服只是灰衣灰褲。

直到我心長出了硬繭,才有足夠的力氣領著小陽遺願前往佛國。距離和小陽重逢又已過了多年,也已談了不知幾次的悲壯愛情了。所謂悲壯或者轟轟烈烈這類的愛情指涉的都是「生死以之」的愛情能量,但其實那都只是當時的想法,實則一旦結束,卻落得空空然,什麼也沒有,再壯闊的愛情,也禁不起傷害性的語言以及另一個人的介入,我一樣又回到一個人。

我發現我對小陽的過去較此時此刻的現在更無比清楚,綁在我們最後時光的影像畫面是如此地高反差、粗粒子,但是過去卻像是顯微鏡下的顯影,幽微細緻。我甚至不太記得起長大後的小陽的模樣,小陽的臉一直停留在我們一起轉學進來的那一刻,那時我轉頭看了和我同在等待分發位置的他一眼,那時我的目光映照的小陽如一只靜默的米開朗基羅大衛雕塑,深黑睫毛掛在那裡如黑翼天使,在我早熟的瞳孔水光裡折射出世界最美的線條。

當他移動他的雙腳前往最後一排位置時,我看見他雙肩一高一低的移動背影,那時我就知道「感傷」這種隱含惡意成分的質素在那個時候悄悄感染在我的心上了,我將幸福,也將不幸福。

9.

很多人說,失去摯愛的劇痛只有時間可以縫合傷口,時間可以戰勝沉痛。表面看似乎是這樣的,但其實愛之痛在明白徹底失去的那一刻就已經扎進了血肉,連同疲憊衰竭而沉湮心海,沒有被縫合,也沒有所謂的戰不戰勝。只是靜靜地躺在心海的深處,禁不得被撞開或者搖晃。

小火車駛進地下黑洞後,台北就在前方了。夜晚的火車站,陸續下來一些旅客,拖著幾樣行李走在蒼白鎢絲燈的月台。我是最後一個走下車廂的人,還回望了空蕩蕩的車廂一眼。在台北車站下車後,我瑟縮地拉起衣領,走上月台,走下月台,穿出計程車成群排隊的西翼大廳。昔日我在自己的城市總是漫不經心,下錯站或者被偷錢包是常有的事,或者買錯東西,走反方向。而現在我又回到了台北城,我似乎少了那種少女時代的漫不經心,而多了世故的哀愁。我站在車站大門好一會,風一直灌入衣領。正在不知何去何從時,忽然想念起一盞燈,一本書,一杯咖啡。於是我攔了車,直奔燈火通明的咖啡館書店。我把自己投進這樣的物質裡,吸一口最後的城市物質氣味,即使天亮後,這樣的物質也會腐壞。

10.

我在安靜的書店,度過城市的最後巡禮。

走到書店的落地窗前,抬頭見到不知何時大雨急遽地降在荒靜的午夜。玻璃遮蓋了大雨的聲音,無聲的大雨,包覆了夜欲,它們終於替我發痠的眼睛流下了滂沱的淚。

在無聲的雨夜中,看著替我流淚的大雨,在這樣傷心的繁華都心,在擠滿靈魂的書店,很多畫面匆匆,畫過我的腦門,我記起了一些畫面。

我記得在靜默的教室中分據兩端的男女生,我記得男孩英氣靈動的目光,我記得那個在操場以龜步慢跑的小女孩,我記得那個在母親走後清晨流淚的男孩,我記得中央山脈南端山上夜裡閃爍的星光,我記得西海岸漁村的冬日寒氣,我記得冬日藍色外套下的白色毛衣,我記得蹲在阿里山神木下拍照的少女,我記得靈月寺前的海浪濤聲,我記得男孩長大後的白皙身體,我記得我少女第一次在夜市買胸罩的尷尬模樣……我記得纏綿的戀人體溫,我記得女人的手和唇的香氣,我記得我將在豪大雨中的T大失去你的心情,我記得了發燒和男孩的殘缺,我記得輪迴與情人的死去……我記得了我們的名字。

也記得了我們小時候的憨樣子,鉛筆盒,體育服,便當盒,還有落單的球鞋。

我想和你跳支舞,請你醒來,小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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