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入西華飯店後巷,豔麗的橙底白字「15 ème」方型招牌,在憋著烏雲的正午時刻,覆著灰濛的涼瑟城市,像是這個鬱鬱初冬發著亮光的救世主。

手將玻璃門輕輕一推,小鈴噹發出輕脆的聲音。一個男子穿著深綠夾克、卡其褲,頭髮沒有明顯分線卻亂中有型,走進這個精緻的頂級法式甜點小店。看不出他的職業是什麼,最多只能從躲在額前瀏海下的拘謹眼神,知道應該是個不太愛笑、六年級中或後段班的大男生。他和綁著馬尾的圓臉女服務生點了點頭:「還是一樣,香草千層派、熱美式咖啡。」

男子入坐最靠裡頭的位子,Eva Cassidy 混在吉他與鋼琴伴奏的蒼涼沙啞「Autumn Leaves」不知從何處輕輕洩下。才六、七張桌子的空間,流竄著很不台北的異國空氣。他遠遠望著最靠出入口正吃著午餐鹹派、油醋沙拉與氣泡礦泉水,全用法語交談的兩對男女。一個穿著高檔合身西裝、散發著貴族氣勢的歐洲熟男,一個很甜美的女生是東方臉孔,旁邊坐著一個很典型的長著滿臉雀斑的西方女生,對著另一個頂著完美頭型的光頭黑人帥哥猛點頭。

在千層派送到男人面前時,一如往昔,他很俐落地從中央一刀切下,不讓細碎酥脆的派皮壞了長白磁盤的空淨。第一叉送入口中,焦糖的甜味,混在滿佈香草卡士達醬的派皮裡,男人的腦裡成了無聲的世界,聽不見另一桌持續不斷的軟綿優雅法語,只容下他們的唇。四張嘴,八片唇,以不同的姿態在靜謐的空氣裡交錯開閉著。

夜間的急診室,人與機器都被各種分貝的吵雜折騰著,熱鬧得很。警察無線電的不連續談話聲、救護車的警鈴聲、小孩子的哭聲、護士的吆喝聲。

混亂中,躺著一個像被風乾的肌瘦枯槁女人的擔架病床,衝入這屋頂內「重度傷害區」。值班的醫師面無表情地從布簾出來,在走道上問了一個相當斯文的年輕男子:「要不要救?」看起來是女病人的兒子,毫無遲疑地只說了一個字:「要!」

「嗯!我們會試試半小時,救不回來就讓她走,可以嗎?」只聽到理著短髮的兒子像是用盡所有力氣一般,再次只喊出了一個字:「好!」

醫師回到病床,拉上布簾。然後,很有規律的電擊聲,開始一直一直地響著……

「這家15 時區,應該是我評價最高的台北法式甜點了。」披著長長直髮的女人拿起叉子繼續說,「這是我最喜歡的半熟巧克力,叉子一畫下,你看!熱熱濃稠的巧克力流了出來。你吃吃看,又甜又苦,女人要的就是這種幸福的感覺。就像你剛才……直直挺進我的身體裡時,讓我幸福地只想狂喊呻吟一般。」臉上擱著淺淺魚尾紋與淡隱裸妝,頸後散發著淡淡玫瑰香氣,沒有戴上任何看起來值錢的配件首飾,一身保守典雅的黑底小白點洋裝裹著豐滿的胸線,對 Paul 來說,眼前這個女人,帶著讓人舒服的優雅、沒有侵略性的成熟氣質,是他深愛的地下情人,雖然整整大了他二十歲。

女人替他點了長方塊狀的「香草千層派」。他們兩人的身體知道,在翻雲覆雨後的此刻,最需要的是甜甜的味覺。

「你會覺得我是個放蕩的女人嗎?都到這個年紀了,還拉著你不放。」當她對著他說話時,第一次吃千層派不知如何下手的男孩,已將白色容器內的酥脆派皮搞得首尾易位、狼狽不堪。

女人看著他,微微一笑:「算了,不問你了。我是真的放蕩,對甜點放蕩,對自己的體重放蕩,真是沒救了。」

「不!Virginia,妳不是!妳也不老,妳還是很美。我喜歡妳乳房的嫩白和堅挺的圓臀。只有妳,可以讓我覺得還是一個可以站起來的男人。」他想起昨晚抱著和他從小學開始就是同班同學,一起長大,一起考上台北大學的同居女友,他怎麼努力就是起不來的挫折。

家鄉的父母親也是世交,他和女朋友早就都以「爸、媽」稱呼著彼此的長輩,就等著他熬過這幾年住院醫師的地獄生活,在台北買間公寓,落腳結婚生子。年輕醫師知道,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片隱祕的森林,有時果實滿纍、彩花錦簇,有時落英蕭瑟、孤幹枯枝;連自己都無法瞭解來自何處、去向何方。以他現在的處境,外人只看到他從小到大考試永遠第一名的優秀,卻很少人能理解他在工作及生理上所面臨的難題。他真的需要她的身體、她的體貼,她的關愛,甚至長他二十年的歷練與智慧,去撫慰他已滲入骨子裡的疲憊與虛無的幽靈。

在往後的一年多裡,他們兩人用簡訊連結彼此的心事,固定每個月見一次面,也都在15時區吃完巧克力及千層派後,各自靜靜地回到壓得沉重的現實裡。而這家法式烘焙坊,成了他這個大男生沮喪絕望的解繩,嚐著內外皆美的甜點時,總覺心中有個逃遁的任意門,吃完後,一切的困境都將可以堅強面對。

急診室「重度傷害區」裡的電擊聲,停了下來。躺在白床單上,沒有聲音的蒼白女人的焦黑裸胸上,一滴滴的水珠不停地滴著,是一旁穿著白衣的醫師的眼淚。

「請妳原諒我,Virginia。是我懦弱,是我選擇不告而別,是我背叛了妳。」他喃喃自言自語,一旁資深的護士及R4們聽不清楚一向嚴肅的高大主治醫師在說什麼,卻全被他潰堤的眼淚給嚇到了。幾雙眼睛互看著,面面相覷,空氣配合著外頭的冬夜,瞬間冰凍了起來。

女護士請了外頭的男孩進來,見他母親的最後一面,「你媽幾歲,怎麼這麼瘦啊?」忍不住問了一句。「她只有 53 歲。最近四、五年,一個人住在台北,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好像就開始不太能吃,不太能睡。我才剛從高雄的大學畢業回來,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看起來乖巧的大男孩很鎮定,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卡片,「這是我母親的器官捐贈同意卡,麻煩你們了。」說出這個之後,男孩就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唸敬禱。

當他回神過來,再把一大口的千層派送入口中時,講著法語的男女們已經離開。新來了在這附近廣告公司上班,潮型打扮的女人們,三雙眼睛倒不約而同地朝他這兒瞄來。他心裡明白,這幾個姊妹淘一定覺得這個看起來不作怪、乾乾淨淨的普通三十幾歲的宅樣男子,怎麼會一個人出現在法式甜點店裡。

手機響起,他低頭一看是老婆的號碼。「我馬上就回去了。」他掛掉電話。無法讓別人分擔的疲憊感覺,再次襲來,Paul 嘆了一口氣。「到那時候,可以捐的器官全都捐掉,大體也可以捐給你們醫學院,然後燒一燒,灑到山裡或海裡。我會告訴兒子,千萬別替我辦告別式,別搞靈骨塔,不然每天到夢裡唸他這個不肖子。」他想起曾經有一次,也是在這張桌子,Virginia 提了這檔事。

就像村上沒有結局的《1Q84》一再重覆寫的「不說明就不會懂的事,是怎麼說明都不會懂的事。」Paul 似乎聽得見遠方山嵐與海鳴的聲音,就在屬於他的偶然與必然,交纏著關於背叛的虛幻異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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