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個無意識的舊習慣,S總是左手握方向盤,右手覆在我的左手上,那時我們常走一條很長的99號公路,中間短短一段林道,冬日裡眾樹有枝無蔭,在藍透的青空底下那出世的清淨感幾乎是冷絕。每次經過我都翻出相機,透過擋風玻璃速留一景。S把右手讓開,面露困惑之色。

S 從不曾留意那段林道的好,對他而言只是春夏秋冬經過的相同里程而已,唯一差別處大概只有廣播裡談話節目的內容。他總聽一個很右的電台,主持人會說「全球暖化是狗屁」,我常譏笑他是假做中立的保守分子。「那來聽聽『你們的人』怎麼說。」他轉到另一個自由派頻道,幾分鐘後,「狗屁。」這次是S說的。

不笑的時候S看上去非常冷酷,唇角與法令如刀割過,眉心一條線痕就算不皺眉也刻在那裡,相法上此紋名曰懸針,我常忍不住想推平它,手每次接近他眉眼之際S都反射地全身緊繃。「放鬆!我沒有要攻擊你。」「看看當二十年警察把我毀成什麼樣子。」他一半玩笑,一半認真。年輕時的照片裡S雙頰豐隆,神情不舒展,但柔和而惘然,那不是同一個人而是時光的證據。他眉心的紋路我當然總推不平。

後來我們開一個小時的車去看那座永遠蒼白的峰頂,被雪埋住的滑雪基地裡他說,來幫妳照幾張相片吧,這是其中之一,某時某刻的自己,在某個他人眼中的樣子,比瞳孔裡的反射冷一點遠一點,安全一點,他覺得照得好,我覺得陌生。

回程嚴重塞車,S只好循反方向繞一大圈路下山,冬日裡四野死寂,我們是大霧裡唯一的燈光,偶然幾個瞬間我沉默地想像山徑將永不抵達終點,但每條路都有盡頭,每個人也都知道。那是我離開的前一天,後來我沒有時間回到99號公路那段林道,此後就只有S日日夜夜走過,日日夜夜錯過,我無法再提醒,因此常常惦記他是否慢慢鬆開眉心,看見那些微細而永恆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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