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稱它為侯孝賢之味。

不知什麼魔法,他導的片名總能輕易彈奏每一個人的心事,從瘀血的紋路兩相共鳴,然後詮釋成傷。很多時候不一定有傷,只是想單純以片名臨摹相似的人生,演一齣自己在意的戲,給自己蒐藏。我從不迷戀張震或舒淇,他們主演的《最好的時光》,我也有這樣一段,只是無關乎情愛。

無關乎情愛,冷感的人容易把日子過成直線條,幾餐不刷牙、幾天不洗澡,把食物放到?菌、把衣服囤到變黃,礙不到誰,也就毫不在乎。這種幾近癡肥的生活是我壓抑八年辦公室生涯所體悟的生存之道,我很後悔把自己關在中原標準時間裡斑駁耋耄。

少量多餐的肉末時間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沒有工作,養成賴床的習慣,沒有特別的事要做、特別的人要見,在床上把晨陽睡成炙陽,把早餐熬成午飯,活在時間的平鋪直敘裡放空、荼靡和了盡。經常呆在二樓書房整個下午,家裡沒人在,我得以擁有完整獨立的午後時光不被打擾,壞處是,厚實的水泥牆把熱氣煲在裡面,涼風灌不進來,悶久了還沒得神經病先患了濕疹。大腿後側起了兩塊紅疹,醫生叮嚀不要常坐著,多走動讓它通風,保持乾爽是痊癒的不二法門。我的走動範圍很窄,以二樓為軸心,三樓念經,一樓吃飯,獨處時間一到又坐回桌前,一成不變。

家人不太管我,工不工作、讀不讀書,全照我自己的意思,他們也不是真不理我,嚴格來講是放縱。母親將殺好的各式水果端上二樓,有時候挾滿一碗尖尖的飯菜,她生性樂觀,隨著我書房的電視機劇情轉換她的喜怒哀樂,太悲傷的她會喉頭哽咽,難以下嚥;太好笑的她會笑不可遏,將飯粒噴得四處都是,惹得我哇啦抗議才離開。偶爾下樓翻冰箱,父親自顧自地說:「電鍋有手工饅頭,瓦斯爐有水煮花生。」我通常嗯一聲,拿走我想吃的便上樓,很少多回一句。他們不在我面前提工作的事,開口閉口都很客氣,若不經意提起與工作相關的字眼便趕緊擦拭,有時簍子捅大,搪塞不了,便大剌剌將話題鋪張得更徹底:「健康最重要,工作算什麼?」其實我滿感謝他對我的任性扮演關鍵的角色,即使是粉飾太平。倒是母親從一而終,不管我壞我傻我呆,一概為母則強,天荒地老地包容著。

不工作之前我工作得太多,患了嚴重的工作恐懼症,是一種複雜的心理病症,聽到打卡鐘會心悸、上班前會肚子痛,時間被工作肢解成上下班兩大塊,到處充滿機械式的無情。熬了幾年,辭掉需要打卡與開會的工作,時間反而變得有點像少量多餐,將這肉末似的時間拿來做生意,凌晨可以不睡、早上可以不進辦公室、下午可以隨性逛街,徹底顛覆時間對我的宰制。有一兩年的時間我在市場擺成衣攤,生意一開始就清淡,一個早上賣出單件是常有的事,若是三件以上就認為有過路財神。客人看多不買更多,有一種生意很好的錯覺,那些衣服被重複摺摺疊疊,我不喊賣,不跳樓大拍賣,客人殺價的嘴臉讓人很難妥協,不殺價的我便宜給他,隨心情買賣,賺好心情。

為青春拉皮的念經史

也算幸運,我沒有孩子家庭要負擔,偶爾的送往迎來與人情世故半藏半躲打發掉,之前上班孝敬父母的錢還存在他們各自的戶頭裡好端端,賺多賺少都是錢的事。市場的成衣生意持續一段時間,識足市場小人物與三餐搏鬥的韌性,我便退出市場人生,專心過著沒有收入的念經日子。

其實我不太敢囂張我的念經史,除了一些親朋好友知道以外,我不曾跟半生不熟的朋友提過。念經通常是廟裡的和尚尼姑會做的事,或是生活困頓的人念來消業障或求心安的,我還年輕且不擅廚藝,就算有業障(帳),應該還不算太多。到目前為止,除了意外打死蚊子和捏死螞蟻外,尚未為了餬一家之口而殺雞宰羊犯殺業,人生算得上一張白紙。經是要念,但也沒有訂時辰,端視我起床的時間,有時候早,有時候晚,一定要隨性,有一絲違背心情就大壞。誦經的最早原因是為了愛美,曾經聽一位住在美國的女朋友說,這輩子五官不小心長歪了,可能跟前世的壞心眼有關,她說,用瞋恨、妒忌元素捏塑的五官難免不周全,所以念點經消點業。我以誦經的方式當做替青春拉皮實在堪稱迷信,但是人一旦走頭無路,很容易就騎上牆。

三樓有專設的小佛廳,西方三聖、觀世音、地藏王的法相牢牢懸在壁上,有一種形而上的心安。只要翻開經書就不能被外人打擾,儘管腦海中的意念仍然波濤洶湧,當然也有一心不亂的時候,大部分是思維窮盡,沒得亂想了,只好乖乖用心。念經訓練我一個了得的本事,禪。以前的抑鬱和急躁像被菩薩釘在蒲團上,在一部經結束之前不為任何事所動,篤定得像一朵脫凡了俗的蓮花。這樣單純誦經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像在市場賣衣服賺到自由自在後便草草結束?還是求一個入世的絕對究竟?太難了,我的意念還沒長到那裡去。

與無常對簿公堂

有時奶奶上三樓來探,見她雙手合十虔誠地給堂上的菩薩問訊請安,我問她用意,她說:「去別人家裡,見了主人總要打招呼才有禮貌。」她說這話的時候順道在胸口點了幾下,喃喃阿門。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信仰方式很純真,門檻也低,低到任何一尊神佛都能進她的門,入她的廳。

曾經在GOOD TV頻道看到一場精采的演講,美國牧師對著台下數以千計的聽眾說:「如果上帝在人一出生的時候就告知只有三十年的時間,這人會不會妥善運用有限的人生?」我問我自己,或許會,也或許不會。我覺得「好好運用」這四個字實太抽象且見仁見智,像我媽,她才不管長短,生養過小孩就心滿意足,壽命是圓是扁,那是神明的事。又像我奶奶,活了八十八年,總說自己無代無誌吃這呢老,吃到神明桌上真失禮。她的意思是,月亮都免不了陰晴圓缺,人的旦夕禍福當然是上帝的事。我沒有心理準備年壽要來的模樣,活得像一具溜滑梯自在是最理想的運用狀態。

而年壽是一種無常,對抗的方式是用更無常的方式與它對簿公堂。

三點零二分的午後獨自在家,厚悶的書房開始蒸餾我的汗水,意識赤裸裸,想夢點什麼來相慰。電視電風扇馬克杯昏昏欲睡,電視喇叭傳來失業率攀上聖母峰、台北一戶菲傭帶情人回家過夜、彰化鄉下的李小弟替家裡的老母狗接生……潛意識軟弱得像鬆掉的螺絲釘,屬於外界的種種愈來愈模糊,在第九顆汗水滴落的同時,混沌睡去。

最好的時光,無關乎情愛,在內心戲上演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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