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芭比,因著這秋風漸起、微涼細雨,今天我為你梳綁一頭雅麗的公主辮,褪下已穿了一季的橫條紋七分袖船型領T,換上古典的毛呢黑外套和深藍色煙管牛仔褲,最潮的打扮往往也是最低調的潛藏;本就修長窈窕的你,遂因此顯得更如超模Kate Moss般,清麗怡人。

對照我這刷了好幾層睫毛膏,也撐不住下垂眼皮的熟女容顏,你真是個令人渴羨的青春夢幻女郎。

而在我的困乏童年裡,芭比,你曾是如此的遙不可及,我甚至從未聽聞過你。雖然你早已誕生於1958年,但晚你十年出生的我,卻在這小小島國上,度過了好長一段的「客廳即工廠」童年。自幼放學一回家,我便和媽媽一起蹲坐著,一邊看卡通,一邊用靈巧的小手堆串了好多好多棵將跨海外銷的塑膠聖誕樹;當然是無書、無繪本可讀的,菜市場攤販拿來包菜、包肉的過期髒汙報紙,或隔壁美容院洗頭阿姨的瓊瑤小說,是彼時最令我滿足的讀物。只要是「字」都好,就算讀了會害羞心跳的也不放;我還經常模仿一代妖姬嗲唱〈愛神〉來圓我浮華的歌星夢;或者,抱著一大袋彈珠、圓紙牌和野男生跪在沙地上較量賭輸贏……像你這樣的洋娃娃太華貴奢侈,我好幾條街玩下來,也未曾見誰家裡擺放過。

三十年倏忽過去。如今,你不僅大舉在小島的國際連鎖玩具店裡亮麗現身,甚且載歌載舞地在卡通片裡,讓此間小女孩與你一起歌唱舞蹈、命運乖舛、幻化喜悲,最後與英俊王子共結連理。我看你在影片裡三圍姣好、妝容完美、談吐不俗、歌藝流轉、舞姿曼妙,絕對是這一代有條件獨立自主的搶手新女性,境遇卻恆常是落入俗套,總在癡癡等待多金、好看男人的搭救與垂青。愛情似是你生命裡最重要的救贖,和王子雙宿雙飛的結局,是唯一的公式。

這可不是初為人母的我所能接受。我竭心盡力地哺育兩個女兒,雖珍愛她們如公主,卻執意以鐵腕紀律把她們往菁英之路栽培,希冀她們成人之後,在雄性當家的中西社會,猶能有一番瀟灑俐落的作為。若任她們自小浸濡在你的夢幻美貌世界,豈非太弱智、太物化女性?

於是,每當看到她們的同學們,懷抱著芭比輕輕唱歌換裝時,我總是跳出來嚴詞告訴女兒:芭比是個美麗的笨蛋,只有外表,沒有大腦,千萬別像芭比一樣,光等著男生來救,自己什麼都不做。抱一只芭比,不如抱一隻泰迪。

朋友們都說我此言重矣,賦予太多意義,不過是個洋娃娃,未免想太多。

及至於看到女兒們,在友人家收看系列影片《鑽石城堡》,對你那華麗璀璨、由鑽石所建構的大房子目眩神迷,並與那三位繆思女神一起歡笑歌舞、好不投入,我才發覺,人性對「美」的既定俗成概念,有時是擋不住的。即使是個美麗的笨蛋,至少還擁有美麗,只要無欺於人、自得其樂,那又何嘗不可!我又何必如此反骨、沉重看待?芭比其實無辜,許多歧視,有時候,也只是世人的自我投射吧。

去年秋天,我與女兒們閒步晃蕩東京新宿公園,天氣美好又適逢露天跳蚤市集,東洋男女大學生們在地上鋪擺了曾是自己心愛的小物,各式滿滿的衣服、美妝品、動漫玩具、公仔、書冊、首飾,一切皆可愛、新鮮,空氣中有股青春的香。

突然一個單眼皮、皮膚白細的大女孩,操著我們完全無解的日語,萬分熱情,硬是要把她攤位上的兩只芭比,塞到女兒的胸懷裡當禮物。其中一只著復古象牙白婚紗,另一只則穿著牛仔迷你短裙和簡潔白T,雖略舊卻都無比乾淨。沒有擁有過任何洋娃娃的我們母女三人,就這樣無預期地,帶了兩只中古芭比回到家的小島。

這是來自於異鄉人的、有溫度的旅程記憶,此後讀書寫稿時,芭比就在案頭伴我長思爬梳;有時夜深與她對望,唉,這是多麼美麗、沒有侵略性,又令人疼愛的娃娃啊。

似乎憂愁的童年記憶就因此遠去,母親當年的沉重臉容也不再迴盪牽扯,爛漫的女兒們和善良無害的芭比,悄悄打開我的心門、開啟我的天真。呵,芭比,明天我們梳什麼髮型好呢?換上那一件滾翠珠的黑色鬱金香裙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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