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從《挪威的森林》這本書開始。還記得舊版封面抽象構圖與打底俐落的珍珠白書腰嗎?

年少的你甚愛出借藏書予鍾情女孩,既矯作又炫學。世事轇轕,隨戀人代際更迭,你發現那些你不及要回的書彷彿就此消失似的。你重買的《挪威的森林》封面變成紅綠二部曲,即便何其緬懷故事裡的直子、綠和男主角渡邊的編年史,他們仍在出版商微觀調控下變質微餿。荒腔走板,一如成長、痕傷、青春與傷逝的那種故事,再不能上台搬演的「練習曲」。

一開始你以為不過是細微誤差,但宛如沒對準的描圖紙,踏錯箭頭的跳舞機。所有的記憶、場所與理論都不斷與時間的分枝和分枝的分枝錯身,在悼亡裡磨蝕毀損然後迷路。你無緣見證它們本來面貌。最早教你發現此邏輯的乃王安憶《長恨歌》,小說寫弄堂女兒王琦瑤一生的模稜周折,蒼茫而華麗。原版以鵝黃浮水印奠基,女孩身後倒映外灘、匯豐銀行與東方明珠塔……浮光掠影,歌舞昇平。現在你每繞經書櫥,總得給封面嘴歪眼斜的旗袍女驚詫一章回。昔日滬上淑媛成了庸脂俗粉,海上花開淪為浮花浪蕊。你竟還為這類鳥事掛電話給前任女友好幾次,直到她跟你說真的很抱歉好像擱在哪家夜店忘了去拿……你才驚覺她是不是把你的書當成某一牌附庸風雅紅酒或黑松露的渾名?

你也還記得駱以軍的成名作——《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淺綠、釉綠搭配深綠,右上小方格內層的小小的押花圖騰執拗向無限遠方抽芽。彷彿只要出碰到粗糙觸感與標楷體的扉面,就欲蓋彌彰地體貼出故事裡關於宿命、關於後設、關於死亡,以及沒有出口的悲傷。而你實在搞不懂新版封面構圖的思維基礎,一群妖豔秀異的魔幻寫實動物:滿臉狐疑的獅子、紮蝴蝶結的粉紅色大象、獨角獸、裸體的嬰孩,以及活像參加性愛派對被活逮而得用安全帽遮臉的嫖客……他們圍在那到底在辦什麼儀式?

下定決心不再浮賃濫借,沒想到這回淪陷的竟是成英姝。對方宣稱念文學院,禮尚往來也借過你幾本契訶夫小說選。女孩失聯後你凡闔眼即浮現封面的寶藍幾何以及正中央那被鉗梏的裸女、賽璐璐感字體、克林姆風底線、以及結構森嚴的故事與故事們。現在你再度擁有《公主徹夜未眠》,只是前衛的奢華剪裁,嫣紅墨黑骨瓷白天河撩亂。「我每和一個男人做愛就要拿走他一本書。」你回想文學院女孩床笫的玩笑話原來他媽的是真的。唯拜託,可不可以不要是成英姝?

如幻如影,無所憑依。極簡奢華、質地精緻,以歷歷警句去逼視虛構與寫實的海市蜃樓,以及闃黑書房盡頭綻現的煢煢靈光……這些你的新書都具備呀!只是看上去它們已不如當初熱戀時那味澀甜,就是多了幾分乳臭未乾。

「沒關係的渡邊君,那只不過是死噢。你不要介意……」從紅綠新版書走出的直子對你說,既悲傷又應景。在最後一層封面磨損殆盡為止……這又是哪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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