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腦裡始終縈繞著一棵樹的身影。
那是個明朗的春日午後,萬物勃發的時刻。電話鈴聲穿越長長的時空,催命符似地將我驚醒,卻是個異常沉靜的聲音。沒有錐心的痛,遙遠得好像只是收到一張誤寄的訃聞;一個遠房喚做二嫂的親戚來電,說她的獨子幾天前在睡夢中毫無預警地死去了。
一棵頓失臂膀的老榕
我們約在市區的咖啡館見面。沒有淚水,僅是一張略帶哀戚的母親的臉。我連事先準備好的弔唁辭都沒用上,只是聽她滔滔述說孩子的一切。
未曾謀面那二嫂的兒子,才二十五歲,頂尖大學研究所剛畢業,正要走出一條似錦前程,不意就這樣突然就中斷了。二嫂像在訴說自己的故事:關於兒子的形貌、個性、成長的點點滴滴,他的聰明、善體人意,研究的成績,還有那來不及完成的夢想……二嫂語重心長地說:他不應該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啊!
窗外,市府的工人正在修剪路樹。幾個身穿反光背心的工人圍著一棵老榕,上上下下擺弄著。旋而電鋸聲轟然響起,淹沒了咖啡館裡的嗡嗡人語,我彷彿瞬間聽見一聲慘嚎,老樹的枝幹應聲崩倒;眼前視野豁然開朗,現出背後一方淺淺的藍天。
隨後,二嫂嚅嚅囁囁提出請我寫文章的要求:幫我的孩子留下一些紀錄吧。我希望世人知道他的存在。
死的人永遠離去了,活著的人如何留下來面對這樣的事實?有的人透過靈媒或觀落陰重拾跟死者的聯繫;我甚至聽聞,有人將親人的骨灰製成鉛筆,藉以長伴左右。這些看似荒謬的做法,也許就是他們絕望中唯一的倚靠吧。我想起了美國的吉他之神Eric Clapton,因為頓失稚子,哀痛無法自持,一度沉迷於毒品的世界。後來,他寫下一首〈淚灑天堂〉紀念亡兒,並藉此重新回到了人間。
眼前的二嫂許是也有這般的執念吧;但我終非至親,對於這樣一個無預警被終止的年輕生命,亦沒有答案。況且,我對那素未謀面的亡者一無所知。望著二嫂靜靜離去的身影,我頻頻鞠躬致歉,背後車喧之中,那棵頓失臂膀的老榕,彷彿也搖動著僅存的枝葉,為她送行。
後來我從母親的口中,得知二嫂仍然做了她預想的一切。在眾多親戚的議論和反對之下,二嫂堅持不願解剖屍體。她執意將兒子的眼角膜同器官捐贈出去,遺體甚且捐給醫院做大體老師。那陣子,報章媒體沸沸揚揚報導了她的善行:二嫂瘋狂地糾集兒子的同學朋友,舉辦紀念儀式,發表悼念文字,幾近執拗地想在各個地方留下兒子的名字。
這些看似沽名釣譽的做法,曾惹來不少譏諷,有人甚至指責二嫂沒為孩子保留全屍,為天理、家法所不容;然而我心中卻一直懸念著,臨走前,二嫂說:「查明死因又如何?重要的是孩子不能枉走這一遭。」
於是我屢屢想起了父親的死。那個一生被命運羈絆,終日借酒澆愁的父親,在勞動了一輩子之後,便如同一台老舊的機器,無聲無息地報廢了。那幾年,父親其實早已失卻了生之意志,是以家人縱有不捨,都還能安心送他最後一程。至今,我猶記得葬禮結束後,脫掉孝服的那一刻,望著屋後突然現形的那方淺淺的藍天,母親和我,都不約而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這樣草草死去的父親,彷彿正應驗了白白枉走一遭。
那片藍天的一方空缺
也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到「工傷協會」當義工,意外接觸到許多死亡。各式各樣毫無道理的死亡:人為疏忽、車禍、墜落、電擊、爆炸、機械故障致死,那些年輕的生命,一個一個,以其滑稽突梯的方式向我展示死神的不義。而那群哀傷的家屬,同我母親一樣的弱勢工殤族群,也許連半點發聲的機會也無吧。
多少年過去了,傷痛並沒有遠離;對於超越常人所能理解的死亡,他們只能用信念對抗。一個家庭,牆上的日曆還停留在當年出事的那個日子,彷彿他們的時間也跟著兒子墜樓的瞬間,永遠地停擺了。一個年邁的母親,在兒子出事後,執意保留他的房間,十年來,猶天天入內打掃,照護窗台上孩子生前最喜愛的植栽。還有一個深情的妻子,抽屜裡藏著一封思念的信,但那樣的祕密心事,永遠也尋不到收件人了。
為家屬做訪問的那段期間,有時候,我會不期然夢見:那些思念的種子在荒原裡慢慢地萌芽、茁壯,長成一棵棵大樹。樹上垂掛的是一張張亡靈的照片。當思念的風吹過想像的原野,枝上相片搖曳如葉,發出沙沙如呼喚的聲響。那樹的背後是淺淺的藍天,當中一方空缺,隱隱浮現的,是熟悉的父親的影子。那時候,夢裡的心就會揪然痛了一下。
空白永遠不會消失,裂痕永遠會在,那些不斷離我們而去的,夢裡,也許是最好的留駐吧。
我想起二嫂說的:她現在仍清晰記得,那早的光影和氣味。清晨,大地才剛從眠夢中甦醒,戶外晴朗無雲,她聽見微風擺弄樹葉的聲音,正同窗外的鳥叫,合奏一曲清亮的樂音。她帶著歡快的心情去敲孩子的門,回音像鼓聲擊入她的心房,旋即又被吸入走道盡頭的黑洞裡。她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推開門,視線裡暈開一片炫目的白,孩子正安祥地躺在金黃的陽光裡。她並不知道孩子已經往生了。站在那安靜的房間裡,她悄悄環顧四周的擺設,架上的書籍、CD、電玩和蒐藏、與朋友的合照──當中甚至出現一、兩個陌生的女孩。她忽然覺得這個空間異常地陌生,而自己,並不曾真正了解這個小孩。
在傷心和震驚之餘,二嫂積極找來兒子的同學、友伴,從他們交往的點點滴滴,記憶裡的互動和言行,得知孩子曾有過捐贈器官的念頭。「是這樣的信念支撐我,一路走到現在啊。」臨去前,二嫂跟我說。
傷口穿越時間結了痂
告別二嫂的那個午後,我才憶起自己的皮夾裡,也始終藏著一張作廢的身分證。那是為父親辦理死亡證明時,被我偷偷留下來的。幾年來,我默默頌念著父親的出生籍貫,記住他一生所經歷的苦難,並且在不知不覺中,開始關注起那群跟他同樣命運的工人。
像冥冥中有什麼在指引,多年來,我參與他們的生活,用影像和文字記下他們的故事,並在審視那些不公不義的同時,憶起了更多遺忘的細節。那些所謂責任、承擔、灰心、喪志、時時要出生入死面對意外的威脅,和隱藏在工作服底下的傷痕種種,都是我們父子之間背對背錯失的記憶。
而我,彷彿藉此追溯了父親所經歷的一切,並且透過這樣的過程,一步一步撥開枝葉的遮蔽,重新發現他的身影。
後來,我自己也有了女兒。哺育的過程中,妻和我會不自覺地蒐集起關於女兒成長的點點滴滴:一截脫落的臍帶、一綹頭髮、第一次剪下的指甲、用過的奶嘴、出生證明文件、長輩致贈的金鎖片與紅包……一切可以示人的,留住回憶的舉動,都變成我們日常的功課。妻更是瘋狂地為女兒拍照,用文字、攝影、圖畫,在部落格留下見證,彷彿急切地要向世人昭告這孩子的存在。
日後,每當我看到女兒跌跌撞撞奔向妻的懷抱,便會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念頭,彷彿歡樂不會長久,幸福隨時有可能斷裂,任何一次不經意的磕碰都會留下恆久的遺憾;於是忽焉能夠稍稍體會二嫂當年的心情。
也是好多年後,在一個親戚孩子的滿月酒上,我再度見到了二嫂。那時的二嫂已無當日沉靜的憂容了,我們視線悄悄相接,彼此點頭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談到死去的兒子,二嫂帶著懷戀、喜悅的語氣說:「他真是個貼心又懂事的孩子吶……」
你還會記得我嗎
如果我在天堂遇見你
一切是否一如往昔
如果我在天堂遇見你
我必須堅強地走下去
因為我知道我還不屬於天堂
——Eric Clapton〈Tears in Heaven〉
兒子的房間熄燈了,靜靜的,就在心裡的一角。牆上的灰塵抖落,日曆開始翻飛;那寄不出的信,終於也找到妥貼安置的所在。原來,多年前那場瘋狂的儀式,只不過是一個母親企圖挽回的手勢而已。
現在,我還是經常走進那家咖啡館,坐在當年的位置。從落地窗往外望去,那棵老榕依舊立在那兒。它那失去的手臂不再增長了,像一個獨臂的老者,默默站在熙來攘往的市街。那切口,歷經了時間和風雨的摧折,終於結成了一團皮層粗糙的樹瘤。那是老樹療傷的印記。但我偶爾也會瞥見,當微風沙沙吹過,枝葉擺動,背後顯現的,那方淺淺的藍天。●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