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他接到一個薄薄、內裡軟軟的包裹。他邊拆邊想這東西到底會是什麼?因他經常把自己在網上買的東西,睡一覺起來便忘得一乾二淨。直到幾天、一週後東西抵達,才恍如大夢初醒般記起這樣物件的必要性來。

包裹拆開──啊──竟然是條黑色蕾絲女性丁字褲!

那女生的名字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更可能的是,他從來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們是國中同學,同屆而不同班。想想看,每屆幾乎一千人,若不同班,知道名字的可能性幾乎微乎其微──除非,他刻意偷看到她繡在制服上的名字!

這想法使他猶如通過時光隧道般回到遙遠的中學時代──船形帽,制服上繡著姓名、學號,書包上印著校名;擠到不行的公車,大太陽下烤死人的朝會;教官、軍訓、政宣式的口號;經常性的勞動服務以及各式名目的慶典遊行:國慶啊光復節啦青年節總統華誕……(往往走到腳出水泡,站到直不起腰來)。另外麼,就是大大小小、層出不窮的考試啦。

但名字又有什麼重要呢?重要的是她留給他的深刻印象。想至此,她的模樣立刻清晰地在他腦中浮現。

她有一頭銅棕色的細髮,在太陽下閃著金屬質地的光澤;即使削剪成中學女生那種難看的制式短髮,卻因自然捲而呈現一種波浪的風情。

她像是個混血兒,但可能又不是──在台灣經常看到一些彷彿中西混種模樣的人,但他們的父母卻又都是純種華人,真不能理解到底是為什麼,可能就是所謂的隔代遺傳吧。這種現象呈現到她身上(姑且就算她是隔代遺傳好了),致使她有了一張類似西洋人那樣立體的臉龐:圓圓凹凹的棕色眼睛,翹起的鼻尖,高聳的顴骨。她的膚色也很不一般,既不黃褐,也不是東方人那種格外白皙的瓷白,而是有如水桃般的粉色。

但最為特殊的當是她的體態──曼妙挺拔的身姿,好比操場前方高挺直立的旗杆。加上她格外細長的脖頸,方而寬闊的肩膊,擎長的四肢。在那個升學考試的年代,處於一群彎腰駝背深度近視的女生當中,這等獨樹一格的風情,簡直有些令人不可思議!

奇怪的是,好像並沒有誰特別注意到她。也或許有人偷偷地注意到了(如他),卻羞於與人討論或張揚。更令他不解的是,她一直未成為校中風雲人物(譬如朝會或運動大會的司儀或學校的某類代表),他甚至從未聽任何同學談論起她過。

還有──他從來沒聽過她的聲音。他竭力搜索記憶,仍舊想不起任何有關她說話的記憶。好比那些女生們朝會方一解散便吱吱喳喳「走,去福利社啊!又要上廁所喲?妳那個來了嗎?」「啊喲蔡豬頭一講就講那麼久,我們班上暈倒一個,隔壁班兩個……」

是啊。大熱天朝會總有人會暈倒,就那樣直直倒下。之後很快有人過來(彷彿早已等待多時),面無表情、例行公事地把人抬到醫務室去。

她當然從未暈倒過。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她就如同一個隱形的美人兒,彷彿專為他而存在似地。

早上已經相當灼熱的陽光下,她總是站得那麼挺,那麼直。剛發育的胸部在襯衣底下挺立而出,致使那件簡單的制服也變得獨一無二地性感起來。她臉上總有那麼種自我欣賞的表情──時刻不忘漾著笑意,好比有許多架攝影機對準了她似地;獨來獨往,對身邊他人從不稍加注意,自然更不曾注意過他;永遠一副走在伸展台上、受千萬目光注視的模樣。

她把他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偷窺者。每逢朝會便往人堆中搜索她的身影,一旦獲悉她的方位,便不時抽空偷瞄。哪怕幾十公尺、或短暫至四分之一秒的遠遠一瞥,都令他非常之神往──彷彿吸進一道仙氣──隨之渾身舒暢;但這卻又引發了他更大偷窺的欲望。

他愛上她了嗎?

應該,嗯,還不至於……

他想同她做朋友嗎?

想到此,哦,他馬上感到全身一陣雞皮疙瘩──那種興奮加戰慄的著電感。

自己怎麼跟她對話?怎麼跟她交往?當近距離面對她時,可能連正視她的勇氣都沒有。

難道他能跟她說:「我每天都在偷看妳欸。不只因為妳美,更因為妳好像隨時都在做表演一樣。妳真覺得自己分分秒秒都是走在伸展台上的麼?」

或問她說:「哎,長得漂亮是什麼感覺?那種一走出去就被人目光包圍的滋味到底如何?」

對啊。其實他想知道的就是這個!

他想知道做為她──那花般綻放的容顏,美妙地舉手投足;如旗杆般挺直的肩膊;即使才剛發育卻無法讓人不去注目的胸部;嘴角上揚、下頜翹起,銅色的細髮在風中如旗幟飄揚。另外,美如古典油畫的她的裸身(雖沒見到,但絕對想像得出)──這些統統加起來,綜合於一身,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成年後,某日到陽明山去,那已是國中畢業多少年之後。只見一名年輕女子身著一襲貼身紅綢旗袍,底下一雙黑漆皮細高跟鞋,白膚的腳踝上拴著一根金鏈子。乖乖,竟有人這種打扮來爬山?讓他不免因好奇而多盯兩眼。她的細跟高跟鞋走在崎嶇的山岩上,危顫顫地,彷彿隨時都會斷;她更如踩高蹺似地隨時都要倒,一個男人趕緊伸手拉住她,順勢扶上了她的腰。

這一看不要緊,塵封的記憶兀自蹦脫而出,差點驚得他腳下不穩:這女的不是別人,竟然是她!

那個身邊的男伴似乎正在給她拍照之類,但具體的細節他已記不清楚。只記得被她這身突兀的裝扮以及臉上的濃妝驚嚇得不知所以……

於是趕緊轉身羞愧而逃。

卻止不住一再地回想:她這是在幹嘛啊?來爬山居然打扮成這樣。天哪,她到底經歷著哪樣的一種生活?

他無法做出任何推論或定論。也只好任由這驚鴻一瞥的印象與往日之記憶,在日後的歲月中,說來就來,說走便走;如夏日雷電般毫無預警地在腦海中隨時閃逝而過。

話說那日他在網上瀏覽,不知怎地竟然跑進一個女性內衣的網頁中。

驀然,一張張蕾絲丁字褲的照片赫然出現在屏幕上。下面還有一堆消費者的迴響意見。什麼「百貨公司大減價,忽然發現自己站在一堆五顏六色丁字褲的桌前。好多女人都在買。我老天!都是良家婦女ㄟ……還有女學生」「不信買一條回去穿看看,很舒服喲,尤其穿長褲不會露出裡面內褲的印子來。」

他移動滑鼠到一條黑色蕾絲的褲上,按下。頓時,照片以驚人的放大尺寸展現在他面前。

這時,他驀地想起她來。

一襲貼身亮綢紅旗袍,化著濃妝。細跟高跟鞋走在山岩上,危顫顫地,彷彿隨時都要倒。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拍照的某一瞬間,她忽地一個重心不穩,細高跟滑落滿布苔蘚的石塊──

人突然倒下,緊身旗袍從大開叉處直直向上繃裂,發出扎扎實實一聲撕綢的吱啦響聲──

剎那間他瞥見她勻長的大腿,弧線美好的裸白臀部甚至鼠蹊,整個都暴露在亮紅綢旗袍之外。

竟然沒有褲衩!只一小溜黑色縷花網紗約略掩蓋私處。

所有周圍的在場者全看到了。

她立時嘶聲喊叫起來:哎呀要死了啊──還不快拉我起來!

他趕緊轉身避逃不及。

那種丁字褲他只在《花花公子》雜誌上看過一回。但彼時是多少年前?社會仍舊保守封閉至極,哪有平常女人穿那個的?

他不斷地一遍遍回想。愈想愈不對勁,某一刻,他甚至懷疑是自己生出的幻覺。簡直有搧自己一耳光的衝動:下流東西,什麼不想?淨想這個!

但同時又清楚地意識到這絕非幻覺。

他開始為她憂心,像她老爸那樣感傷擔憂不已:她到底經歷著哪樣的一種生活?那男的到底是她什麼人?來爬山妝扮成這樣做什麼?哎呀,她會不會是墮入了風塵?

他無法做出任何推斷或定論。甚至不大敢明著回想那黑色縷花網紗輕掩私處的鏡頭──但做夢時卻無法控制地任它一再重播,包括她那聲「哎呀要死了啊……」

他總算聽見了她的聲音。

那像是個還沒長大小女孩的聲音;一個沒受多少教育、涉世未深的聲音。

一個他如何想像、也想像不出會是她的聲音。

他的手熟練地操作著滑鼠──丟進購物車,結帳,填單刷卡,完畢!

就這樣,在鬼使神差的恍惚中,他竟把褲子買下來了。

也像許多其他在網上購買的東西,買完便將之拋諸腦後。

直到此刻,他手裡搓捏著這款黑色、柔軟、小到不可思議的絲質內褲,卻完全激不起任何性幻想或性衝動。他細細來回反覆審視這款黑色蕾絲的東西,不知為何,竟而模模糊糊升起一股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近似悼亡的哀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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