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回家,她老愛伸出手握住我的。眼睛卻牢牢望向天空,已經漸黑,是墨藍色。

我們總是隔著什麼看著世界。她說。「只有畫畫時候那個世界被生出來。」

萬物於是消融了輪廓,經由光源透入雙眼,穿越視網膜,像被什麼東西吃掉,終於能長出新的血肉來。比如說,看到太陽的時候,明明是那種每天從東方升起的大太陽亮晃晃的,可是透過雙眼,那層好像濾鏡的東西,一個莫內的日出會長出來。項芸這麼說,世界其實跟印象畫很相似噢,畫面跳動,沒固定形式,像燭火也像幻覺。可是她老是試圖凝視那些流轉的畫面,把自己看到的世界置入油畫。油墨那種濃重深邃又隱隱跳動的色澤,總慷慨准允她幾乎能夠捕捉她看見的事物,將它們藉由畫面釋放出來。

用項芸的方式,我將看見什麼樣的世界?

是夏季。白花花的大太陽照下,叢聚的高樓大廈幾乎融化為水銀。當亮晃晃燒灼人的天光穿透無數玻璃窗的折射,頓時竟帶著蒼白失血的顏色,某種銀質粼粼的白,彷彿這城,降了大雪。

謀殺時間的兩名倖存者

於是透過我的墨鏡觀賞的城市,是這樣一部黑白紀錄片:商業大樓倒下,是參天樹木被連根拔起;所有失去五官的人們提著公事包與手提電腦飛快行走,試圖冷靜地穿梭在倒塌的大樓間。他們竟是置身在一場失去焦距的夢裡,只能讓影子們在柏油路上歪斜且跌跌撞撞地飛翔。「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人群中某人無助大喊,上班遲到了,遲了。

仰頭看天的時候,我想我見證了一場墜落,成群成群的雪花紛飛,在上班尖峰的攝氏二十九度。帶著燒灼人的冰冷,滲透骨髓。

加班回家後,已過午夜。深黑色。那種顏色能釋放出很多混沌不明的事物,就像蝙蝠長得不像鳥也不像老鼠,終於能夠自顧自地翻飛。

我終於摘下墨鏡。白天的我,看不到自己。

你煮湯麵。蒸氣撲了你滿臉,帶著近乎幸福的,溫熱簡單的食物香氣。微笑的你,任憑眼鏡已經覆蓋了濃濃的霧,仍為我煮碗加了很多青菜和打了蛋花的麵條。麵條米白、蛋花淺黃、青菜翠綠。畫畫似地,那些顏色闖進我眼簾,久違了。

我窩在暖黃色棉質沙發,蜷曲起凍僵的身體,靜靜凝視著你在廚房的背影。廚房的你有種專注,那個背影我想我即使過了很多很多年都會記得。像漫天雪花落在深夜海洋,靜得不驚起任何一隻魚的夢。

可是我卻將牢牢記得那種寧靜墜落的姿態。雪花映著淡淡的月光,將要皈依於海洋。

你不開口說話已經兩年。只是,每次我加班,你總為我煮一碗熱湯麵。彷彿那是種替代的語言,要把我從很深很冷的洞裡拔出來。「謝謝。」我說。捧著碗公,呼嚕地吃湯麵。我們分租的套房裡只有我吃湯麵的聲音。呼嚕呼嚕,是種很幸福的聲音。

在這個小小的套房住了下來,我們不開電視也不聽音樂,靜得要錯覺時間是否也停止運轉。那是種聲音幾乎被抽去的真空,我只堅持顏色。白天時我總戴著墨鏡,色盲症,別人問我,我只說眼睛畏光。白天你會說話,可是只是某種生活執行的必要,你好,早安,謝謝,一個招牌便當,再見。我們的白晝像在謀殺時間,丟個保齡球過去,嘩啦啦全倒。好容易就過去了。

關閉某些曾經以為的真實

但我們曾擁有太陽。更精確的說法是,那個時候我們看得見太陽。

兩年前的夜晚,項芸的死,把我們的晝夜顛倒了,我們再也分不清楚什麼是真實的光,什麼又是虛構。你關掉語言,我關掉眼睛。在我們質疑眼前這個世界的同時,蜥蜴切掉尾巴逃生,我們關閉某些曾經以為的真實,安靜地活,在某個不再有真實或者虛幻分界的洞穴裡。

項芸,是你的妻子,我的妹妹。

那個冬天的傍晚特別安靜,所有聲音都被吃掉了一樣。太陽長得好像月亮,斜照的,接近淡白色。

打開家門的我和你,卻一頭撞進那場海洋。

倘若海洋是一幅生命原初的印象畫。

而今的我們,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場海洋;彷彿置身於月光下,遙遠的,墨藍色海洋。

你和項芸的家,是一個小小的單層平房。

平房裡用印染的布簡單拉出隔間:這是有米色沙發的客廳,左手邊,有咖啡色書櫃的,是你的書房;再往前走,這是你和項芸的臥室,牆壁是飽滿溫暖的鵝黃色。平房最深處,是個長廊似的空間,棉黑色,那是項芸的畫室。狹長的空間裡,幾幅油畫躺臥在地上,靠近窗口的牆,慣例放著一幅項芸正在進行的畫。有時候窗子攢進了風,印染的布就如同海浪在房子裡流竄,活生生似地。

項芸的海洋狠狠咬住我們靈魂的那時我們都忘記了呼吸忘記眼淚忘記真假界限。

深淺不一的藍狠狠占據了你們的家,碗盤、時鐘、沙發、眼鏡。落日在牆上低垂血紅色眼淚;牆上的時鐘旁邊,灰白海鷗等待著白日的覓食。木質地板上有著潮汐的痕跡,我們幾乎聽見海浪拍打。印染的布飛也似地逃,要去哪,深邃的藍色像是用盡了所有藍色顏料,潑灑在房子裡,某種最後的狂舞。

那是項芸的畫,任性地,把海洋狠狠帶進這個世界。像是畫布已經容納不下她胸口裡那個世界,她必須把它們說出來,說出來。「我只擁有這個世界,」你後來跟我轉述她的話,「我必須對它負責。」

我們在房子裡面看見項芸的世界,和她。

她躺在海洋裡面,和她的畫筆。左手手腕畫開深深的刀痕。落日血紅。

那是項芸的太陽。

於是記得最後的畫面:項芸定格在某種藍色裡面。

躺著。似乎是好靜的世界,發不出一點聲音。卻又是全部的聲音,非常絕對。

那是死亡的畫面與聲音。把一切聲音吃掉,把所有顏色都塗抹成一種絕對的,接近純黑的藍。

你當然記得那種藍色,是油畫質地,深邃,是夜晚的海洋。項芸一直喜歡那種顏色。

住進畫布裡那片劇烈的藍

也許因為她從小就總覺得渴,劇烈的乾渴。「如果是那種顏色,那種濃度,應該是可以解渴的吧。」她曾認真地說,那個時候她站在巨大的空白畫布前,手裡緊握畫筆。「欸,可是妳講的是兩種不同的東西吧。顏色又不能喝。還有,海水是非常非常鹹的喔。完全不能入口啦。」也許因為某種模糊的不安,我笑著說,還敲了她的頭。可項芸只是安靜地點頭,並不多加解釋地繼續大口大口喝水。

「妳覺得,裡面或是外面,哪裡才是真實呢?」她說話。像潛入很深的海洋,找尋語言能夠捕捉的碎片,過了好久好久,才終於艱難地浮上海岸,用力地看著我。可是我知道她問的對象不是我。而是畫布裡面的那種劇烈的藍。

看來靜謐如她,畫裡卻帶著某種幽微的焦躁與暴力,像試圖尋求什麼的野生動物。

她揮動著雙手,奮力地召喚什麼。「像是,我覺得我在裡面,畫布裡面,這片夜晚的海洋上,聽得到風的聲音喔。」項芸有點困難地說,帶著一點害怕被拒絕的神情。「我覺得,我就是試圖要畫出我聽到的那種風聲,才能夠畫得出來這片海洋。」海洋下的生物也是,我記得項芸接著說,牠們都在空白的畫布下面,等著我叫牠們出來。牠們都在下面噢,我知道。所以我畫。總覺得,如果我不畫的話,牠們就沒有辦法活著了。風聲也沒有辦法繼續存在。「所以我只能一直畫。」項芸抱歉地笑笑。那是一種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莫名帶著的歉疚笑容。「如果妳叫喚出牠們,牠們就能一直存在嗎?」我愣,伸手撫摸油畫,一隻被畫在角落的紅海馬,帶著發呆神情待在海洋。「沒這麼偉大啦,我只是在想,」真實是什麼。有沒有一種不再會讓人乾渴的東西存在。在另外一個世界。畫裡的海洋,一樣有數不盡的浮游生物。我們將聽見風聲。鯨魚和海豚海馬正在快樂地聊天游泳。「我想要釋放牠們出來,看見牠們在。否則牠們會消失的。如果有天我也死去,我們要怎麼知道牠們的存在?」

那個時候項芸哭了,我想起來了。她一直在畫畫。小學的時候老師教畫餅充飢這個成語,我就想到項芸。對她來說,畫裡面那個東西無庸置疑就是可以吃的,像畫裡的餅莫名就同時從胃裡長出來,那樣。她就因此不餓不渴,傻瓜似地。可是現在的她還是在哭,為那些一直在她胸口裡騷動的畫面、顏色、海洋、或者太陽而哭。

對她來說,那些都是真實的。像她在那個世界長大,只有畫畫的時候她可以留在,那裡。

藍色油彩是海洋溫柔終於解了千百年的渴,血紅太陽卻已沉落,讓顏色們引領她流竄跳躍,它們正活著、呼吸著,把房子帶去一個遙遠的國度。項芸在那裡,愈來愈遠,她微笑,她走路,她不再覺得餓或渴。當我們閉上眼睛,我們就會看見那場海洋:把所有顏色都吃掉,我們都聽到了海浪的聲音,啪啦、啪啦,愈來愈靠近的時候,「妳覺得,真實是什麼呢?」項芸的聲音響起,跟往常一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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