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裡的孩子,對於他們的生活環境竟成為世人的娛樂焦點,可能並無所知,更無從想像。他只是像每天一樣,依然忙碌的做著一天十四個小時、半撿半偷垃圾的苦工──因為他要生存……
也是一部「寶萊塢」電影
來自貧民窟的窮孩子想變成百萬富翁,可有妙方捷徑嗎?嗯……也許有吧──至少有一家「夢工廠」播放出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憑著你吃過的苦頭得到的常識,可以幫助你走上那條捷徑。不過,更重要的是:還需要一些其他的條件,比方說,一盞阿拉丁的神燈。
一位英國導演拍的電影《貧民百萬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沒有令許多影評人跌破眼鏡,果然不負眾望贏得了八項奧斯卡金像獎,包括最佳影片、導演、改編劇本、攝影、音樂等主要大獎。這部影片從去年十一月在美國首映之後就口碑甚佳,在奧斯卡之前已經獲得幾項影展的獎座了。由於題材獨特──講述一個生長在印度孟買貧民窟的孤兒,靠著參加《百萬有獎問答》電視秀而成為富翁的故事,讓許多人覺得這是一部令人感動、給人希望的勵志電影,因而廣受好評。
我是在頒獎前一個星期才去看的。已經上演了兩、三個月的所謂「藝術電影」,居然影院裡還坐了五六成滿的觀眾,在這不景氣的年初,可以算是很難得的,也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然而看完以後,我卻怎樣也無法感受到許多觀眾表現的那種感動,甚至覺得這也是一部可以被歸類為「寶萊塢」的電影──只不過是西方人拍的。
所謂「寶萊塢」(Bollywood)電影,是西方給世界最大的電影工業──印度孟買生產的電影的綽號。「寶萊塢」電影的特色,簡而言之,不外是俊男美女,排除萬難(一般公式是三道難關,太辛苦複雜的話觀眾會受不了),終以溫暖和振奮人心的大團圓收場,並且少不了熱鬧華麗的載歌載舞場面。
當然,「寶萊塢」是不會去拍孟買的貧民窟的,那樣的場景太不愉快了。只有日漸對印度貧民窟產生興趣的西方人──尤其是曾為印度殖民地主的英國人,會想到把一名駐英國的印度外交官2005年出版的虛構小說《Q&A》(《問‧答》,現已改為與電影片名一致了),講一個貧民窟少年的奇遇,改編出來拍成電影,正好投合了西方對印度從未消退的好奇與獵奇的關注。
世界上數一數二的貧窮景觀
《貧民百萬富翁》在印度孟買的首映那天,恰巧也是好萊塢公布它獲得多項奧斯卡提名的同一天。雖然電影的取材是貧民窟,首映之夜卻是時髦富裕的印度上流社會的一樁盛會,場地和貴賓可是跟貧民窟一點也沾不上邊。最近一期的《紐約客》雜誌有一篇文章就叫〈首映夜〉,寫的卻不是首映會上紳士淑女衣香鬢影的盛況,而是住在不遠之外的貧民窟裡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在首映之夜那晚的生活──其實也是他的過去和未來生活的寫照。
那個貧民窟裡的孩子,對於他們的生活環境竟成為世人的娛樂焦點,可能並無所知,更無從想像。他只是像每天一樣,依然忙碌的做著一天十四個小時、半撿半偷垃圾的苦工──因為他要生存。
據印度政府自己的統計,全印度至少有四分之一的都市人口,也就是六千五百萬人,住在城市的貧民窟裡。其中尤其以孟買的貧民窟最有名、最壯觀。全孟買有百分之六十的人口──也就是七百萬人,住在貧民窟裡。這真是個驚人的數字。
貧民窟就是最簡陋的違章建築群,小的僅數千人,大的如2007年五月號《國家地理雜誌》報導的dharawi ,便有一百萬人之多。這個百萬赤貧大軍擠在孟買城中心一塊三平方公里的地上,成為世界上數一數二的貧窮景觀。貧民窟住屋的建材都是簡單的鐵皮、塑膠板、布篷之類,居民以撿垃圾回收、行乞,甚至偷竊維生。十坪不到的空間住著起碼十五個人,以及無數猖獗橫行的老鼠。老鼠咬傷甚至咬死小孩已經不是新聞了。傳染病 ──尤其是最為流行的肺結核病,在這樣的空間裡是無從消弭的。多半的貧民窟裡沒有水電,就算有,也把持在所謂「水霸」、「電霸」黑道流氓手中。一到雨季(monsoon,往往長達半年之久),淤積的汙水可以及膝。雖然是城市,這裡的嬰兒死亡率跟貧瘠落後的鄉村不相上下。
四千多萬學齡兒童沒有上學
孟買是印度近十年來經濟起飛的櫥窗,但貧民窟並未減少,甚至由於都市繁榮,吸引了更多從鄉下來的人,加上被拐騙或販賣過來形同奴隸的兒童,以至於都市貧窮人口有增無減。印度政府在1980年代曾做過大規模的貸款補助,但只減少了一成的貧民窟;而後來貧民窟的成長速度超過了城市都市化的速度,以致孟買──現名Mumbai,原名Bombay,得了個「 Slumbay」的綽號。多數貧民窟已有三、四代人的歷史,子子孫孫陷在裡面,不知幾時才有出頭天。
世界銀行對貧窮線的標準,在印度的城市裡是二十二盧比一天。五十盧比才值一美元,所以二十二盧比是不到五毛錢美金──在美國,五毛錢連一杯最便宜的咖啡都喝不上。即使是用這麼低的標準,印度仍然擁有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窮人。住在垃圾牢籠般的貧民窟裡生養孩子,他們的下一代翻身的希望在哪裡?
據聯合國國際勞工組織的調查統計,印度有四千多萬學齡兒童沒有上學──他們在做工:童工。而印度的小孩,體重未達標準的比例是全世界最高的。十個印度小孩裡有兩個沒有上到小學五年級。政府不是沒有提供義務教育,貧民窟的孩子也可以去上學,可是拿到書包和鉛筆盒之後,他們多半隨即賣掉這些文具,然後回到從早到晚的「工作」去:拾荒、偷竊、乞討,或者更低賤更危險的行當。唯有從事一天十幾小時的「工作」,才能換到十幾二十盧比,供自己生存。上學,對他們是太奢侈的事。
種姓制度依舊存在
電影裡對乞丐兒童集團的描述令人毛骨悚然,卻不幸是真實的。我在印度旅行,時時刻刻被導遊警告:絕對不可以給乞丐錢,因為只要給一個,就沒完沒了。有一次我實在是忍不住了,一個抱著嬰孩的瘦小女孩,她哀傷的眼睛跟我的眼光接觸,我無法再硬著心腸了。才給了她錢,頃刻間不計其數的乞丐眼看就要如洪水般湧上來,還好我就站在車子旁邊,導遊火速把我推進車裡,關上車門還直抱怨我不聽話。車子開動以後,窗外還是擠滿乞丐,尤其是爛眼折臂的,朝我展示著他們可怕的傷殘的肢體,並且用手指不斷點觸著嘴唇──那是無言的乞求:「給我一口吃的!」
另一個令我無法釋懷的是印度的種姓制度。這個牢不可破的階級顯然依舊存在,雖然他們不願承認,但並不表示已經滅絕了。記得我遊覽阿格拉的紅堡時,不得已去上那裡的廁所,居然出乎意外的乾淨。用完後出來,我看見角落裡蹲著一個黝黑的女子,瘦小得看不出年齡,我想一定就是她把廁所打掃得這麼乾淨的,很自然的朝她點頭致意,她卻畏怯地往後一縮,看得出是一種非常本能的反應。我隨即明白她必是所謂的untouchable──不可接觸的「賤民」。好幾年過去了,我始終忘不了那個女子往後一縮的那一剎那反應。一個社會還有這樣的階級制度,就絕對不能稱之為現代化的社會,無論它的大城市裡高樓大廈建得多高多密,電腦造得多精多快,它還是個可恥的落後的社會。
全世界的經濟蕭條也影響到貧民窟的求生之道,連貧窮線的標準也越來越高不可攀了。《紐約客》裡的文章,用生動而冷靜的筆觸,詳細描述這名叫Sunil的男孩撿拾破爛的營生。無論他多麼努力,近來收入卻幾乎減半,只好在夜晚到工地裡偷竊建材。被逮到的下場很慘──他的同伴就被工地警衛抓到,殺雞儆猴,那孩子被凌虐得慘不忍睹的屍體給扔了出來,卻沒有人去報案,因為司法單位是不會追究一個貧民窟小孩的死活的。
貧富之隔的那道高牆
對於印度為數百萬、千萬的失學兒童,尤其是住在貧民窟裡的,要像電影裡那樣能上電視有獎問答,無異於撿到阿拉丁的神燈了──如果世上真有那樣的神燈的話。就算要能夠像那個主角在登上龍門之前,做到辦公室裡送茶水的小弟,可能性也很渺茫;因為第一要會英語,第二膚色不能太黑。這兩個條件,都是貧民窟的居民很難具備的。
遠在這部電影拍攝之前,西方世界已經開始注意到印度的貧民窟,因為它們驚人的龐大,集中,觸手可及的接近──如此真實,卻又如此悲慘到難以想像和接受,就弔詭得像個幻境了。尤其是不遠處就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對西方人來說才是真實的世界:十分鐘路程之外的五星級大飯店,一個晚上的房價,可以是一個貧民窟小孩不斷工作三五年的收入──如果他運氣夠好,每天賺得上二十盧比的話。而住在那些飯店裡的外來遊客們,現在有個新的旅遊節目,就是參觀貧民窟:只要付八百盧比,就可以體驗四小時的實地觀光。
所謂貧富,在印度往往只是一牆之隔。那道高牆,有的通電、有的設鐵絲網、有的頂上插著銳利的玻璃片,總之就是不要讓兩個世界互通往來。住得起幾百美元一天的旅館、可以參加好萊塢電影首映會的人,和貧民窟裡被稱為slumdog「貧民窟之狗」的人,雖然都是人,可就是不一樣的人,而且幾乎永無互換的可能。電影《貧民百萬富翁》裡的那個主角,卻又不是任何一邊的一般人,因為他是一個極富娛樂性的、天方夜譚式的故事裡的虛構角色,他其實是個幸運到只有在童話故事裡才會存在的阿拉丁:貧民窟裡的孩子,在過著連狗都不如的生活中,竟然可以學到知識,而這些知識──真是天大的巧合,竟然不多不少,正好在有獎問答秀裡每一個都用得上;而且還是按照他從小到大的遭遇,井井有條排列好的。當然,運氣好最重要,最後一個他完全不知道的答案,竟然用猜的就可以猜對!
還有,這名幸運兒要會聽能講一口流利的英文,皮膚夠白長相夠帥氣質夠好到看不出是貧民窟裡鑽出來的……不過既然他是幸運的阿拉丁,生具這些條件自然不在話下了。
虛幻的希望對絕望者是加倍的殘酷
很多觀眾認為這部電影振奮人心,能夠讓苦難中的孤兒對前途產生希望。真是這樣嗎?不必經由正規的求知途徑而獲得知識,便足以輕鬆贏得有獎問答,而且每道題目都像是按照他的人生經歷規畫好的?正是這樣童話故事般的情節,更足以說明循正規途徑的遙不可求。這些孩子是沒有選擇地被生在那樣的地方,電影傳遞的訊息卻是:他們不公平的悲慘生活,竟然是成為百萬富翁的助力,所以,貧民窟似乎並不那麼一無可取嘛!
虛幻的希望,對於絕望中的人其實是加倍的殘酷。如果那裡的孩子們真的抱著這份希望,以為這樣悲慘的生活可以作為一張車票,載他們到達那個神話國度,那麼他們最好不要懷抱任何一絲這樣的幻想。他們已經夠悲慘了,不能再用幻象誤導他們了。要掙扎出貧民窟的泥沼和牢籠,靠的絕非這種完全不切實際的童話故事──沒有教育,沒有知識,沒有教養,沒有語言能力,一無所有的他們如何走出貧民窟?除非有一個巨大的、具體的根本改變,否則他們只有像他們的父祖輩一樣,生於斯傳宗接代於斯老於斯死於斯。如此無望的循環,如此令人不寒而慄的真實故事,相信沒有一個夢工廠會把它拍成電影的。
好在大概他們也無從得知《貧民百萬富翁》這部電影說了些什麼。電影拍的是他們,卻是拍給貧民窟以外的人看的,因為看電影也不是他們享受得起的奢侈。垃圾堆裡撿不到神燈,貧民窟裡出不了神話,孩子們陷在裡面就難以掙扎出來,除非奇蹟般的救贖出現──有人寄望於印度經濟繼續起飛,有人等待社會制度徹底改變,有人期盼更多「德瑞莎修女」降臨行善……這些也許都是救贖的可能。反正,絕對不會是靠一場百萬大獎的電視猜謎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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