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之境

那裡什麼都還存在著,只是你看見的意義,一切都不同了。

時鐘照常通過你分分秒秒的心,這一刻,你哀傷,下一刻,你仍舊哀傷,一小時之後,你不得不帶著停不了的哀傷出走。你剛新修好的手錶,跟你這哀傷的人在一起,到了一處無人願意停留的地方。你遠遠看著自己出發的房子的方向,在一大片新高起的大樓群,被隱沒,消失不見,你多麼希望人跟房子一樣,能拐個彎,離得夠遠,就不見。

你知道,人,就是你自己。你能帶著自己離開房子,卻無法離開自己。晚霞的美麗也讓你感到無比悽涼,你的存在,讓這一切都蘊含哀傷的情境了。這只是你的無人之境。

冷酷之境

別人什麼都不知道,只有你知道,你已經不同了。

你不再慈善了,若有適當的時機,你可能會對無辜的人痛下毒手,讓別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因為你痛過,那深刻入到心的最裡頭,讓你無聲尖叫、讓你痛到喪失慈悲與憐憫情感,你想讓這感受分出去、分出去,暴風圈不要只在你體內席捲那些平安無事的生活、颳走你原本靜淑沉默的姿態;現在你只剩憤怒跟絕望,反正已經一無所有,你化身為復仇的修羅。

所以在夢裡、在潛意識裡,一列危險的雲霄飛車啟程了。你冷酷地坐在第一個位置上,你跟他的親人歡笑地一一坐進來,等他們坐定,你開始駕駛這長長的列車,往那不知底線的深淵,快速墜下。當他們恐懼的尖喊聲掩蓋你冷漠的獰笑,你知道,你已變得殘忍。

遁逃之境

你開始遁逃。每一個夢都隱喻你的轉變。生活是假面,夢更真實貼近你的內在。你長年逃到夢境,讓不存在的人追求你、與你共同生活。而歡笑是假的、淚卻是眼眶中的熱雨,一再將你澆醒。

你的故事從來不是王子與公主的邂逅,你只是從父母的婚姻戰場敗退下來的,一名傷兵,節制地控制自己的情緒、隱藏過去,找著一個讓你安全療傷的肩膀。一個老實的人,是你的遁逃首站。因為,你不想活在夢裡了。

但老實可靠都是你自己想像的,最後,你仍是回到夢境裡,那個永遠在二十歲時得面對父親多次出軌的少女。夢境再次將你攫獲,你闔眼,這次能逃到哪裡?眼淚先從你的眼中逃了出來……

滯留之境

那個島上,同時存在著旭日將起的光明,和永不落下的夕陽。就在島的東西兩側。未升起的朝陽、隱藏在雲靄中的落日,所以這島根本是沒有太陽的,光線是這種淡灰摻著黃橘色的亮度,一切可以看清卻又充滿神祕的氛圍。

這小島是大自然的奇蹟之地,讓來者可以同時擁有兩種浪漫,也以為自己可以永遠活在當下,永遠卡在一個時間點,出不去、也老不下去。這裡有辛勤的農婦教人如何耕種、世上罕見的鳥禽就在身邊活動、竹林與小屋的風水一如國畫般結構空靈而穩定、空氣也清甜如水酒,我跟他竟來到這裡生活。恍如夢境(你是在夢中沒錯,你再次遁逃,你好不容易做了美夢)。

一隻黑嘴端鳳頭燕鷗出現在菜圃裡,牠不知為何蹲在小黃瓜旁邊,還有一朵黃豔豔的黃瓜花正綻放著……我呼喊兒子來看這奇景,此時,幸福彷彿真實地存在於這一刻,我,卻醒來了。原來美夢難久留,沒人可以東邊看日出、西邊賞日落。當下醒來是現實。

大難之境

大雨降下,等雨停之時,世界陸地只剩三分之一。

我死了,才得以飛翔各處,到處見證苦難。

某處被牧草跟稻草汎淹成一片浮著的軟地,一匹有著斑點的小馬,正奮力地游泳,支持自己抬頭往上呼吸,牠已經不知浮泳多久了,恐怕會因力竭而溺死……那些枯槁的草因浸水而發脹,好像無數地獄惡鬼伸出細長手臂,拉著斑點小馬要往下沉。死期不遠了,小馬。

一個較高處,男人以手托著自己的兩、三歲幼兒,置於圍籬樹叢中,雙雙暫時卡住上半身,下半身浸水。這父親臉上無限慈愛,逗弄嬰孩笑著。這一刻兩人忘了危險,神情一如平常嘻笑,但男人知道,死期不遠了。我知道他心裡這麼想。

我是鬼。我找不到我的親人,只是孤孤單單地飄蕩,俯瞰這些就快滅頂的生命。鬼的眼淚很冷漠,很難流下來;等到意識淚水溢出臉頰時,淚水已變成冰滴。我以手接下淚珠,將它吞入,我才感覺空空的內在,有了一絲人的溫度。我想到「大難來臨分飛燕」,我跟他,連做鬼都做不到一塊,於是飛得愈來愈高,看著這受苦的地球,我轉身面向宇宙,對著無窮的寂靜黑暗而去……

虛空之境

挖土機為什麼挖著?它,掘出什麼?

是我們的時間。

正被虛無地挖出,丟棄於無人可知的地方。

死無之境

旁邊一輛貨車載滿獸骨,因紅燈而暫停在我搭坐的巴士旁邊。巨大的頭顱骨,堆滿一桶一桶,大約是牛羊豬的。

死亡後的動物,失去了愚蠢和醜陋的外表,反而以一種接近單純的內在,與我沉默地對看。

穢之境

在醫院的急診室裡,找廁所。地板上有著一點一點,鮮紅的血。幾步之外的大型垃圾筒裡,堆著不知是誰或多少人的拭血布條,教人觸目驚心。

在夜裡,總有人受傷、生病,彷彿夜不斷地傷害著自身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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