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嚴法師於2009年2月3日功德圓滿,捨報圓寂,三週後,英文自傳《雪中足跡:聖嚴法師自傳》(Footprints in the Snow──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Buddhist Monk,2008)中譯本於台北問世,提供了華文世界讀者另一個了解法師一生的角度。

傳主在序言中指出,本書是他「生平的第四本傳記」,因為數十多年來在不同因緣下已相繼出版三部自傳與傳記:前者包括法師三十多歲時出版的《歸程》(先於月刊發表,後改寫出書)和六十三歲時出版的《聖嚴法師學思歷程》(1993);後者為法師七十歲時由其弟子、名作家施叔青撰寫的《枯木開花──聖嚴法師傳》(2000)。

另兩本與法師生平密切相關的作品是林其賢所著的兩巨冊《聖嚴法師七十年譜》(2000)和法師圓寂前甫出版的《一缽千家飯:法鼓山攝影集》(2009)。林著依照中國傳統年譜體例,根據蒐集的三千多筆資料,以編年方式詳載了法師七十年的事蹟與行誼。而法鼓文化編輯部編著的《一缽千家飯》,則將法師的生平與法鼓山的興建合為一輯,自數十萬張照片中精心挑選出六百五十張,包括多張法師年輕時的舊照以及1949年之後台灣佛教界活動的相關照片,以生動的方式呈現出法師的生平和志業,尤其晚年投入法鼓山的興建,發願「提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淨土」,不僅可視為法師和法鼓山的畫傳,也是六十年來台灣佛教發展的重要史料。此外,法師的多本遊記也提供了在東西方各地行腳、弘法的忠實紀錄。

東方僧侶的傳奇行旅

相較之下,英文自傳《雪中足跡》則是美國作家威普納(Kenneth Wapner)根據與法師的多次訪談(參考先前狄仙德〔Mickey Desend〕的十多次訪談),在居間傳譯的李世娟(Rebecca Li)女士協助下,由西方人的角度提問,所呈現的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漢傳佛教僧侶。正如法師在〈作者原序〉中所言,訪談者的提問代表了西方人的「角度與思索」,而對傳主「最感興趣的部分」是「我這一生所經歷的特殊生命行旅」,雖然一些是法師眼中「不須再提」的「過往小事」,卻是訪談者興趣之所在,經過「一次次細問、追問」,甚至「一次次地補充採訪」,費時八年才完成法師這本唯一的英文自傳。傳主本人對此書有如下的說法:

這本書的特色,就是從生活面角度呈現我這一生的生命經歷,以及我所抱持的人生態度。換句話說,是做為一個跨越20世紀至21世紀的中國僧侶,我所走過的困境,我曾歷經的歡喜,和一個東方僧侶如何融入西方社會的歷程。

筆者先前為施叔青的《枯木開花──聖嚴法師傳》撰寫書評時便提到,傳主「『四世為人』(張保康/張志德,沙彌常進,軍人張採薇及再度出家的慧空聖嚴)、十年軍旅、兩度出家、六載閉關、負笈東瀛、遊化美洲、弘法世界的事蹟……令人稱奇。」《雪中足跡》也依序以一則則生動的故事,串連起法師傳奇的一生,其中一部分先前的自傳和傳記便已記載,但「大部分是新的」,有些以往只是約略提到、甚至未曾說過的事情,若不是訪談者追根究柢,可能就永遠埋沒。以下僅舉數例。

書中詳述了傳主幼時的貧困生活,雙親的言教與身教,保康如何自幼便幫忙放羊、拾糞、採拾野菜、種稻麥蔬菜。父母如何在艱難情況下湊錢讓保康於九歲時去上學,他卻逃學,傷透母親的心,惹來一頓痛打。也由於母親是當地觀音會的成員,讓他自幼就有機會接觸到宗教,尤其與觀世音菩薩結緣,不僅成為日後「主要的修行法門」,也是「一切所作為的根基」(這也預示了後來法師將法鼓山定位為「觀音道場」)。然而,也因為家貧,不願為了田產娶既聾又啞的文盲女子,在鄰人戴漢清安排下,到狼山當沙彌,成就了初次出家的因緣。

之後由於國共戰亂,軍隊進駐寺院,凌辱出家人,法師不得不在師公帶領下,前往狼山位於上海的下院──大聖寺。書中描述十五歲的小和尚初到上海時的印象,看到大甲蟲般的電車,以為人住在車上。而大聖寺趕經懺的忙碌生活,每天跑幾十公里路,奔赴多處喪家,席不暇暖,以致寺中一些和尚不僅「不打坐、不讀經、不拜佛」,甚至染上嫖妓、吸毒的惡習,被警方在寺中查獲毒品,嚴重破壞佛教界的形象。一些和尚也學會多項技藝和武術,唱戲、演劇、吹奏各種樂器,甚至用嘴巴吹兩個喇叭、用鼻子還吹另一個。傳主則因肺活量不足,無法成為這類「藝人」,被送到太虛大師於靜安寺創建的佛學院就讀。在大聖寺的這段日子是法師「一生中最混亂的時候」,親眼目睹中國佛教的黑暗面,痛感佛教改革之必要與僧伽教育之重要。

也因為戰亂,傳主想到台灣卻沒有路費,只得到孫立人部隊的招募中心登記,於1949年5月離開上海,免除了日後被迫還俗、娶妻生子的命運,開啟了另一段傳奇人生。傳主雖然身處軍隊的大染缸,卻一心一意想要重當和尚,潔身自愛,努力進修,過著吃肉邊菜的生活,不禁讓人聯想到六祖慧能於獵人隊十五載的潛修祕行。身處白色恐怖時代的他,甚至三度被懷疑為共產黨,最後一次僅僅因為抄錄古詩「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被懷疑是反戰分子,幸有貴人相助,否則很可能遭到處決。又因在通信隊負責截聽大陸無線電訊,事關情報機密,身分敏感,無法退役,幸得東初老和尚女弟子之夫國安局局長大力協助,訴請退役,前後歷經十八個月,終以慢性疾病為由如願以償,而鄭將軍卻在傳主退役前一日往生,他的出現彷彿是為了圓法師二度出家的心願。第九章〈自由了!〉詳述這段重獲自由的祕辛。

三塊瓷磚的考驗

當然,人們對宗教人士最感興趣的是他們的修行過程與宗教體驗。書中描述了一些先前傳記讀者所知悉的,如:剛出家時記性不好,記不住課誦的經文,於是每天早晚禮拜觀音五百拜,三個半月後的一天早上在禮拜時感到「一股力量從頂門而入」,接著便自動拜佛,「全身清涼、清新,人也明亮、透澈起來」,而茅塞頓開,心思敏銳,記憶增強;在軍旅中前途未卜,心情苦悶,求教於靈源老和尚,在源源不絕吐露心中的問題後,老和尚重拍床板,宛如獅子吼般的一聲「放下!」「頓時間,我的心像爆裂了,汗流(如)雨下,重擔消釋。……曾經有過的疑惑與絕望已無蹤無跡了,這世界上已沒有任何問題。那些都過去了。」

然而,最生動的卻是第十章〈棒下出孝子〉,描述東初老和尚對傳主的嚴格訓練與要求。如傳主如願在老和尚座下剃度,二度出家,住進文化館,起初老和尚要他住進最小的房間,沒幾天又要他搬到大房間,前前後後搬了五次,傳主抗議時,老人咆哮,要他聽令,日後仍不時要他搬來搬去,一直到「我變得只是遵行,不躊躇,不抗議和不厭惡時,東初老人就讓我住定不動了。」又如,廚房牆上瓷磚脫落,老和尚硬要他去找與原先一模一樣的瓷磚,於是為了區區三塊瓷磚,他跑遍每家建材行,甚至乞討車資、遠赴偏僻的窯廠,還是未能如願,回來後沮喪至極、心萌去意,這時老人拿著三塊先前夾在牆縫的瓷磚進來,笑咪咪地說傳主上當了,還說和尚怎麼可以氣惱。老人離開後,傳主反而「感覺很平靜,情緒一掃而空。」

這種不合理的要求與訓練,宛如現代版的密勒日巴尊者傳記。但也因為這種嚴格磨練(法師稱這種方法是「養蜜蜂」,而不是「養鳥」),培養出傳主不同尋常的耐心、毅力與才能,完成後來常人眼中不可能達成的心願和苦行:六年山居閉關閱藏,著書立說,精進修行,並自修日文;以三十九歲高齡、小學四年級的正式學歷赴日留學,六年內完成碩士及博士學位,成為中國佛教史上第一位攻讀到博士的僧侶;赴美弘法,以五十出頭的年紀,流浪於紐約街頭,與無家可歸的街友為伍,撿拾丟棄的蔬果為食,但於西方弘法的使命卻令傳主「內心充滿法喜」,因為「東初老人給予我的訓練,讓我無論是住在大房間、小房間或教堂的門口外,都不再有差別了。」

風雪中的行腳僧

當然,任何自傳或傳記都不可能鉅細靡遺、無所不包,勢必有所取捨、剪裁,熟悉法師著作及弘法利生的讀者可以看出,由於訪談者個人的興趣,此書重點在於傳主前六十年的生命軌跡,強調傳奇般的生命故事,較少著墨於法師以宗教師與禪師身分的弘法利生,以及後二十年積極投入建設法鼓山、打造人間淨土。法師於 2006年12月口述的中文版〈作者原序〉便提到這點,2008年11月上旬筆者也曾聽法師親自言及,但短短一頁的英文版〈尾聲〉(即中文版〈作者序〉)並未有所交待,而《一缽千家飯:法鼓山攝影集》以畫傳的方式多少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因此,中文版四頁〈作者原序〉和英文版兩頁〈編者註〉是此書中、英文版最不同之處,前者更是傳主對全書的綜觀,值得細細品味。

儘管如此,讀者還是可以透過這部於七十七歲時口述、成書的自傳,重新見識法師的傳奇生平與悲心大願,知悉英文自傳所呈現的法師面貌,以及傳主與西方讀者結緣的方式(出書動機是「想與西方讀者接觸連結」)。全書因為原由法師口述,經人口譯,所以英文文體淺白,平易近人,釋常悟與李青苑的中文譯筆也明白曉暢,清通可讀,兩者相得益彰。

聖嚴法師於上月圓寂,享壽八十,僧臘五十載。法師曾自喻為「風雪中的行腳僧」,堅持菩薩心願,在逆境中成長,中文版封面照片上法師在茫茫雪地踽踽獨行的身影,更讓人深切感受到此情境。《雪中足跡》細數了傳主在雪中行腳的印跡,讓華文世界讀者有機會透過另一個角度,再度回顧法師傳奇的一生,如同「一部中國近代史縮影」。縱使鴻飛不復計東西,但雪泥上的鴻爪依然可以激發無限的想像,從而引起追隨與效法之心。

法師晚年曾有詩云:「一缽乞食千家飯,孤僧杖竹萬里遊,隨緣應化莫擁有,緣畢放身撒兩手。」臨終時更留下四句偈,「無事忙中老,空中有哭笑,本來沒有我,生死皆可拋」,總結自己傳奇的一生。而傳主這本唯一的英文自傳及其中譯《雪中足跡》,也就成為雪泥鴻爪,供有緣人細數、領會,循跡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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