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德國年輕礦物學家因愛上有夫之婦,槍戰決鬥後死裡逃生,悲傷之餘,他為尋找製瓷祕密前往邈遠的東方中國。他漸漸深入這片廣曠的土地,甚至成為皇帝的寵臣。他沉溺於瓷器與愛情的找尋,並誓為其奉獻生命……
熱河,1767年,10月9日
皇帝要司酒官到我的房間找我。
司酒官要我即時與他前往,「不必更衣嗎?」我問。
他搖搖頭,露出一副我反正怎麼穿都不對勁的神情,他無奈地說,「這身裝扮即可。」
他急急忙忙要我趕路,我們先是騎馬,然後我跟著他小跑步一段山路,終於來到皇帝的書房。
「喏,你既然懂瓷,我給你看幾件好東西。」皇帝著白色便裝,精神奕奕,看起來像個小伙子,或許遠離皇妃的生活對他有益。他一人坐在書房裡寫書法,字跡娟秀,沒有妃子陪伴,就像個平凡人。我非常喜歡這樣子的他。
他要人從幾個洋漆木箱裡搬出瓷器給我看。
我才看一眼便驚住了。這全是我夢寐以求但卻一直沒機會看到的汝瓷,男爵此刻若在場一定興奮無比。
皇帝共擁有廿九塊。包括青瓷盤,橢圓洗,三足洗等,全是道道地地的汝瓷,器形端正典雅大方,釉質滋潤瑩澈,藍中帶綠,微微閃現淡粉色的光澤。
我如此受汝瓷之美感動,眼淚幾乎要流下來。
廿九塊瓷器中,有三塊造形獨特,既不像盤也不像碗。底部有四足。
「這三片貓食盤,你認為是真的宋瓷嗎?」皇帝問我。
「應該是宋瓷。」我因看過男爵那只汝瓷,知道那盤上極細微的芝麻黑點是汝瓷的特徵。但貓食盤?我沒想到在那個年代竟然有人為貓花下這麼多心血?
皇帝非常欣賞我的答案。
他接著要我為這廿九塊瓷器分出品質高下,他想知道我會怎麼分別。
我一只一只地仔細觀看。我發現一件令我不解的事:皇帝在每一汝瓷上都刻下他自己的詩。
那些詩有的刻在盤碗內,有的刻在盤碗底。他把11世紀生產的瓷器歸於他個人所有,那些詩句如是一般,與瓷之美無法相配,皇帝要我念出其中的一首:祗以光芒嫌定州,官窯祕器作珍留,獨緣世遠稱稀見,髻懇仍多入世求。
我的品味和他的並沒有太多不同,不同的是他破壞了汝瓷之美,但他自己卻不知悉。
「哈,好樣的洋人!」他讚賞地以手掌擊桌,「妙極了。」
他詢問我藍玉斧,我答以仍需要一些時日做最後鑒定。皇帝要我跪安,並且叮囑:早日查出真相。
我叩首稱是。
離開他往山路上回走時,我除了擔心自己尚未找到藍玉斧的答案外,內心深深不解,皇帝為何會把自己的詩句全刻在那些絕色珍品之上?
我突然對這事生起質疑:他不該摧殘如此完美的藝術品,他不該濫用天子的權力,就算他是皇帝!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激動起來?或許,我只是不該親眼看到這一幕。這是暴力,加諸於美之上的暴力。
熱河,1767年,10月11日
我陪伴著王致誠神父,為他準備熱水和飲食。
皇帝每天要人送來他的餐肴,德公送上一盤一盤包著黃絲?的餐具,並說,「皇上從來沒連續賞賜任何人這麼多次的御食。」聽得出來,他非常嫉妒。
但時值齋戒日,傳教士只願意吃素。何況他什麼都吃不下,看著他身體違和,我著實不忍,我為他張羅小麥粥以及水煮馬鈴薯。
我自己則很樂意品嘗那些皇帝的食物:
燕窩紅白鴨子南鮮、肥雞油煸白菜、蒸肥雞鹿尾攢盤、冬箏火爆炒雞、酒燉鴨熱鍋、燕窩雞絲羊肉旦湯、鹿茸蒸鴨、烤鹿肉、烤鴨、肉菇餡包、散旦餃子、燻雞鹹肉、香蕈雞、溜鴨腰。
那些食物由二個大碗盛著,以便保溫,但到我手中已都冰涼了,我仍然覺得美味極了,我不怎麼喜歡燕窩,但對烤鴨非常滿意。
皇帝也派來了一位御醫,那人在傳教士的手上「彈了一段鋼琴」。
診斷結果只受了風寒,且王致誠身上「濕氣過重,上冷下熱」。
熱河,1767年,10月12日
我在山莊裡打聽那幾位送瓷工人的下落,一位太監終於告訴我一位姓莊的瓷匠下榻處,我欣喜若狂,趁夜晚王致誠抱病休息時,前往拜訪瓷匠,登門求見。
姓莊的瓷匠極為友善,拿出備酒出來,他說,這次帶來的主要花瓶和同格式的茶壺和盤子,以琺瑯彩天藍地折枝花紋燈籠式瓶為主,瓷器將分別送給來歸的蒙古王公,對於他們能趕路並將瓷器在最後一刻送到,大功告成,幾個人都鬆了一大口氣。
「您是在皇宮內燒瓷嗎?」我大膽地問。
莊先生沒有任何戒心,他回答我,「是啊,我們……」他突然止了口,他看了四下無人,「怎麼?你對燒瓷也有興趣?」
我點點頭。
「我很想看看你們怎麼燒瓷。」
「如果你說服宮殿首領六十七,如果他肯讓你來,你就可以來看看。」
「六十七?」我問。
「那是他的名字,他叫六十七。」
莊先生回答我長久的疑問:皇帝為什麼要在宮內燒瓷?他說,「因為皇帝想自己看看窯廠如何燒瓷。」皇帝甚至自己繪畫和寫字要工匠複製到瓷器上(但近來皇帝似乎更欣賞由郎世寧畫的圖)。他曾親自來查看窯廠的運作,也親自挑選由景德鎮運來的素瓷胚,花許多時間告訴瓷匠如何上釉彩。
原來窯廠是皇帝的玩具之一。
莊先生說,皇帝不喜歡廣彩,他最喜歡的是宋瓷。
我請教他窯變究竟有什麼祕訣。他說窯變是火之幻化所成,並非只是釉色之改變,實有器異奇者,他在景德鎮擔任陶工時,便見過一只屏風,經過火燒後,竟成為一只床和船。
他也見過一位陶正,掌火時能出五色煙。
他也給我說了壺天的故事。東漢費長房曾見一老翁懸壺於商店檐下,散市後即跳入壺內,第二天,費氏再次拜謁老翁,並與之一起跳入壺內,茶壺內美酒珍饈用之不盡。宴畢而出。
北京,1767年,10月15日
我一回到京城,就到貝勒府去登門求見溥王爺。他說他正等著我,知道我在尋找藍玉斧的祕密,介紹了一位奇人讓我認識。
松竹齋的主人姓李,他自稱是個玉癡,是個奇人。
他愛玉成癡,把一生的心血都用來尋玉和藏玉,他的店舖有各種各樣的古玩。
而玉,他通常不賣。
他手上無時無刻不在把玩玉石,而他說,這叫「盤玉」,通過盤玉,可以使色澤晦暗的玉石重新生出光澤,也可以使玉石的顏色產生變化。
他最愛說,「君子無故,玉不離身。」
他也說:玉石通靈喲,它是活的生物,不是冰冰的石頭。
此外,他像大部分中國人一樣認為,玉石可保身袪邪,帶在身上,惡鬼便不會招惹。
如果要具體說出中國文化的精神代表,那一定非玉莫屬。我之前把許多有關玉的說法當成迷信,現在逐漸不那麼堅持,我開始覺得,或許,有什麼神祕和巧合?或許,信仰玉石的真誠便是一股力量?
現在我才知道什麼叫玉的溫潤。
這溫潤感與瓷器有某種共通之處。
尤其與汝瓷異曲同工。
汝瓷其實便是仿玉。宋朝人喜歡平淡及天真的趣味,因此,瓷匠的企圖便是使瓷器達到一種如玉般的境界,一種渾然天成的氛圍。
我取下馬家姑娘送的玉蟬,請齋主欣賞。
店主仔細地把玩反覆摸索細看,「蟬蛻,象徵人的重生,所以玉蟬通常是殉葬品,通常置於覆蓋死者的口中,期待死者能像蟬蛹一樣新生。」他的眼睛似乎亮起來了。
「這玉蟬是老翡翠,從緬甸來的,這玉從未下葬,極為稀少,當今皇上也非常喜歡翡翠,」他愛不釋手,「可以透露,您這玉是哪裡來的嗎?」
我賣了關子。我深信與她有關的一切都不便透露,或不應該透露,我覺得,若我洩露了任何微小的訊息,我必定遭懲,或者事實將與願背馳,也或許,我再也見不到那位馬家姑娘?
「我知道它是哪來的。」李先生睜大眼睛,他正想說話時,我打斷他,「請不必說出來。」
「不管您知不知道。」我不希望李先生知道這麼多,雖然我並沒有祕密。
有的話,便是那女孩的身影已留在我的心上,抹之不去。
沒有人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和她之間有什麼祕密?為什麼她送給我這一塊價值不斐的玉石?
「您會不會知道有二把古藍玉斧?」我不想陷入心中的謎團,把話轉移到另一個題目。
「藍玉斧?」李先生又問,「你是說藍玉斧?」他手上仍然盤著玉。
「當今皇帝有二把藍玉斧。」我直接了當,態度誠懇。
「啊,皇上的藍玉斧……」李齋主閉上眼睛,彷彿在思索什麼。
我看著他慢慢張開眼睛,若無其事地又搓揉起他手上一隻玉扳指,那指環是用以接弓射箭,上面一隻鹿首。
「這藍玉的事,京城流言甚多,我也不知道實情……說真正的,我不知道什麼實情,如果我知道了,就大禍臨頭嘍。」
「為什麼大禍臨頭?」我不解。
李齋主看著茫然的我,做了個砍頭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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