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嚼碎並且吞下一幢屋子,身體的空間突然變遼闊了。心臟是樹,綻放紅花,香氣是魂魄,我耗費一生的時間讓樹木開花但不必有結果。肺是我的小屋,有炊煙裊裊,淡淡的尼古丁與稻米香。胃是小屋的地基,門前有羊腸小徑。雲是思想,經常逸出髮膚,有些豪華的雲變得澹泊,飄走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食物因為知識與經驗而日日不同。嗝與雷是孿生的小孩,在胸臆間滾來滾去,有時順著骨架溜滑梯、有時在體內夕陽染紅的脈流玩水。曾經我一生的目標是擴建一幢屋子,愈蓋愈華麗(等同我愈吃愈精緻),直到屋子築成摩天大樓。摩天大樓一直向上,經過食道,喉嚨,劍一般頂刺向腦——突然我就靜止,躺下……我的屋子倒下,只剩一張大地的床。

花,笑而已

異鄉人乘坐一架人面青花瓷碟到人間,越過心之邊界,轉入一座園圃,園中有花。

異鄉人向花問路,花圓睜美目、恬靜地端詳他,僅微笑,一笑,花瞬即飄落。異鄉人驚異,再問另一朵花,照樣飄落。

風襲來,落花有的張翅飛向冥冥漠漠,有的蜷成彩色的絲繭鋪滿大地。異鄉人奇異地望著天際,踏行落花一路全是笑聲。

「笑什麼?花為何一直笑而不答呢?」異鄉人忖道。

異鄉人打聽風聲,據說:花一開口說話,就會說出一種全新的語言,語言如同香氣彌漫在人間。無論誰吸入某一種香氣,就會擁有某一種語言。如果眾花開口說話,這世界就會有無限多的語種,人與人就不能溝通了。

異鄉人思考時,花微笑(一眨眼花又落)。

花微笑,是笑異鄉人傻氣?一直追根究柢,花就一直飄墜、飄墜。花離枝的一剎那很痛,因為同一剎那的同一傷口再度綻放。花落、花開總是在同一剎那。就像先知死了,詩人再生了,也是在同一剎那。

花微笑,仿若已經了然,瞬間又飄落一朵。飄落,如同放下。

後來,異鄉人漸漸發現花微笑,是花對自己微笑,容光漾著愛與慈悲。

異鄉人跨出花園。……驀然回首,發現那些被風吹上天的花,在雲間舞蹈,每一朵花是一個神人形象:有靈光、有暗香魂魄、有絕色人面,莖葉曼妙地呈現肢體語言。從頭到尾,我一個微笑都未懂得,微笑卻已經自成語言了。

異鄉人乘坐一架人面青花瓷碟到人間是一場夢?異鄉人醒來發現床上遍撒花朵,而他也是其中一朵。其他的花說很渴,一直說要喝夢。異鄉人不知道應該怎麼辨?心一急就香香地滴落一滴露。

大食西南二千里有國,山谷間樹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語。人借問,笑而已,頻笑輒落。——《酉陽雜俎》

早晨

早晨是剛剛轉醒的小白熊。早晨是甜甜圈嘟著嘴。早晨了解已經這樣過了歲歲年年卻沒有一次被美夢喵喵地舔醒。

想起那些不願面對、不再面對的。發現逝去的……突然在床緣留下一小截叮嚀;而窗外的天空放生一群紅鮭魚,魚目迷離,逆溯,向夢境。淚水衝動一顆彗星,可能爆發妳。

洞穿身體的風,有香必須在意……必須是美及其後裔。

母鹿與陽光齊心跳過早晨的額際,思緒譁然。早晨不確定那逝去的……是否已經邀約了我,像飛鏢擲於木門迅猛地釘住一張時光武林帖。

黎明自沼澤撥草一路向黃昏出發,那長長的影子形成我的肉身,我像一把玄黑鑲金的長劍斜插入地!插得太用力,整片風景碎為零,而妳是唯一。

真實的人

假裝我是一個人,不是很情願過得太好或者不好。

童年把小小世界頂在額上旋轉,逆時針方向,讓太陽昏眩、讓月亮以為很會想──那時,我又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規規矩矩,有愛有職業,一輩子活得毫無爭議,而且甘願從此以後就這樣老去。

少年沒有學好數理卻假裝很懂;其實,並不了解——零等於很多,但不保證零向前滾動時遇見好人或壞人,或者會不會缺角?零不僅擁有不斷遞增或者全然歸於虛無的武力,還具備世界和平、萬籟俱寂的偉大能量,這些零是唾沫泡泡一說話就煙火煙火的,我都假裝懂得。

中年繼續假裝挾人生以參戰,站在幼兒與老母之間,我笑得像一顆蘋果。

晚景夠了夠了,別再假裝一個人哭泣。

這件事不急

介於怕與不怕之間的第三層樓,恰巧看得清楚樓下有兩條腿的夢、會呼吸的理想、哼著歌的未來,以及往日背影,總之恰巧看得清楚街上行走的一切熱心的活體。

因為看得見,所以害怕。

恰巧在三層樓高的地方最容易怕死,一怕死就想到還有一些什麼不該死。

三層樓高的地板穩穩地抓住一點也不想死的人。

如果當初選擇更高一點,是不是真的會往下跳呢?他一邊走下樓梯一邊思索。

更高一點的管轄範圍隸屬於月亮,她最狠的手段是想念,再狠也不會往下跳。月亮讓自己永生永世地懸在那裡提醒站在三樓高或更高的人務必等待,等待美麗的意外。

人生最簡單的一件事是放棄,但這件事不急。

改變世界

用粉筆畫一條線。

很久以前,一半女人一半男人、一半愛一半恨攜手移民到線的那一邊。有一天,那條線變得很虛弱,已經沒有氣力阻止任何它不喜歡的人偷渡,越界。

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從這一邊,跨過去那一邊?要不要、要不要!

我在線的這一邊,這一邊已經沒有另一半的男女、另一半的愛恨,這一邊只剩下我。

大半輩子以來,我研究出一種呼吸的方式,調配出一種可以讓自己幸福的祕方,我為自己耕種,培育出模樣像我的花朵,香味也接近我的體味;我為自己閱讀,讀出滿紙園圃都是自創的文字;我為愛自己而愛。我很滿足,沒有動機可以讓我改變,線的那一邊對我沒有吸引力。那一條線,漸漸自覺沒有了存在的目的,一天一天地衰老、虛弱。我耽溺在自己,再也不需比較、再也不需別人提供意見與想法,我變得像某種神靈一樣,雖然比人類更寂寞。於是,我就這樣連語言都失去,我變得透明、潔淨,變得不需趣味就可以微笑。

但是我決定,越界!我決定越界而且即將一腳跨過去之際,那條很虛弱的線,突然與我的人生打結。

情人節

她一直都在狂睡補眠,她的男人坐在沙發灌啤酒,一直灌,寂寞太肥沃了,竟然從頭頂長出一叢玫瑰,也灌出了兩隻蟋蟀爬出眼窟,鬥來鬥去。

月亮與太陽共組的家庭叫做一天,其間有冷靜的欲望,強烈的動機……

她與她的男人必須守住遠方才能愛,而那時已年邁。

準備好

你向前大步走,驚嚇瓷瓶一陣寒顫,空氣中的浮塵回過頭靜電一下你

你是記憶的導體

誰把著了火的樹蔭踩熄,踩凹入地,發現是一具具人形

曾經排隊求救的千萬個,你是其中之一

那時一具具人形累了,你調整自己並提醒務須一切從簡,微笑,多喝水

不抱怨亦不放棄,而且勇敢

面對。以維持超乎尋常的健康狀態,等待世界轉變

請準備好,用最快樂

一堵牆走在林場,戀愛著牆的陽光不理會空氣水分子的詆毀,在鬼甲蟲的季節。桐花未開,三月的野櫻聽說剛剛落盡。牆內的美人湯熬出星光,喝吧,讓牆的身子有了體溫。走在林場的一堵牆愈來愈低,愈來愈謙遜;愈來愈柔軟,像女人,像善念;愈來愈變形的牆,走在林場,凡是與牆相遇的生命包括鹿、山羌、熊與豹等等,與牆結合,牆漸漸變成特有種的生物、再變成一個走在林場的「人」。牆像人一樣回到人的世界。從此以後,人間隱含許多看不見的牆。

雪之一

叫雪,雪嚇一大跳,一壺冰心倒出群鴉的叫聲,嘎啊嘎啊飄向天空,很快就疲倦了,雪棲止於一對美目之涘,倒影抖擻、寒顫,樂觀的十二月決定將逝水告一段落。

雪之二

再不笑,我就要飄雪了。雪真的飄下來,人間是每一個「我」的複製,我複製雪、雪複製一大隊白楊,白楊敲鑼打鼓向夜空慶典般地走去,遠遠,遠到像點點繁星;這時春天從金色樓梯下來,邊走邊張臂面對冷得要死的觀眾。

雪之三

雪將跫音吸乾淨,所以我愛妳是無聲的,落葉終於打破沉默,三葉兩葉地補充說:冬天走了春天還會不走嗎?

誕生時間

時間跟你同名同姓,行為一致。你不聰明卻恰恰可以看透時間的詭計。你將靈魂藏在體內不被發現,以免勾引欲念。當你累了,趺坐鐘面,托著一顆沉沉瞌睡的頭顱——突然頭顱像隕石摔下,砸亂刻度,阻擋時間的去路;同時間轟然一聲,數字撞碎數字再撞碎數字內的數字……化做星塵覆蓋一切;而你比照時間覆蓋一場雪,雪花與雪花接駁一列姓名又一列姓名載往一個母親又一個母親,宇宙好靜,第一時間總是嬰啼,另有生命繼續,然後以大笑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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