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綠色的郵差經過我的窗口,我想問他,知道L的消息嗎?

他有一口大袋子。每天,沿著坡道的人行路,一個公寓一個公寓地餵食著,把信件塞進紅色的信箱。我覺得他好像一個綠色的耶誕老人。不過,袋子裡裝的不是禮物。是空白的紙。

也很像動物園裡的飼養員。帶來食物與飼料。放進木槽。對著柵欄裡的動物說:「請多吃一點。請盡量多吃。」

星期天的日曆快要撕完,十二月來到了盡頭,已經是今年的最後一個週末,但是,城市有一種藍色的寂靜,靠近耳膜。

隔壁房間的最後一位房客,按了按我的門鈴,跟我借了繩索。

「我要把行囊綑綁在自己身上。」她說。

「不用貨運嗎?」我把繩索遞給了她。她的臉孔因為勞累的緣故,顯得非常疲憊。

「不會再有貨運的車來了。」她說。「電話已經打不通,而且,也不會有接的人存在。」

「要去很遠的地方嗎?」

「嗯。總之,會先各處旅行。」

週末的下午看不見雲上的島嶼,只有密密的雲層,和永無止盡的陰天。

城市裡的信箱好像都積了雪。但其實不是雪。雪的預警在氣象預報裡,顯得非常微弱。冬天愈來愈冷。 L沒有捎來任何信件。他一點也不知道,每天,我在這個窗口,為他所做的事。

「從這裡看出去,沒有建築物的阻擾,可以看見冥王星。」那時,在夏天夜晚的窗口,使用著天文望遠鏡。L這樣對我說。

「已經這麼靠近了嗎?」

「還會更近的。」

「冥王星是一顆矮人的星,所以,它也居住在宇宙的矮人森林裡。」在漆黑的房間裡,看不見L的臉。但是,L的聲音卻很清楚。隔著像是幾萬光年的距離,從空空的光之甬道裡,向我傳遞過來。L究竟有沒有說話呢?

「所謂的宇宙,就像載著各種植物的地毯,在無邊的黑暗裡漂浮,所以,森林也會慢慢靠近彼此。黑色的森林、藍色的森林、雲朵般的森林、有湖泊的森林……」

「星星也會死亡嗎?」我謹慎地問著。

「會的。會生病,也會死亡。」L說。

「死後的星星就會被運送進那些森林,永遠地埋葬。」

說著這些話的L,在夏季結束以後,就與我道別,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或許,L也像是天空裡漂浮的星星一樣,被運送進某個我所不知道的森林。L的臉頰那時像星球一樣離我好近好近。倏忽又遙遠了。

冬天的夜裡我把望遠鏡收起來,天空是一片的灰暗。沒有星星,每天晚上,我沿著街燈明滅的坡道,提一袋蘋果,走很長的路回家。

坡道的公寓幾乎已經淨空。沒有人聲。冬深一點的時候,電視機裡只剩下氣象播報台,其餘的頻道,都是沙沙的雜訊。

氣象播報員穿著夏季的夾克。他身後的衛星雲圖上,布滿高氣壓的等壓線。

「明天會是個好天氣。未來一週晴朗無雲。」

但是,窗外的陰天,為什麼這麼茂密呢?

或許,這其實是夏季某日的氣象。被穿插進電視機裡的某個頻道,像是錄影帶般地被重複播放了吧。於是,我有了一部氣象預報的電影。夏天的播報員,看起來很年輕,好像一結束工作就準備進行野餐。夏天的衛星雲圖上,從雲帶裡長出了漩渦狀的颱風。

那樣的颱風,在夏季的海平面上消失了嗎?變成海水,來到冬季的海洋。只要還有太陽存在,總有一天,會再回到天空,成為很好的雲朵。

沒有正確的天氣預報。沒有日曆。每天睡醒,看見了窗外的白光,就知道是一天了。今天會是什麼樣的天氣呢?每天,我起床,刷牙,喝牛奶,從衣櫃裡挑選最喜愛的衣服,到街上去。街上的店都關閉了。只剩下佇立的自動販賣機。有水果、飲料、食物,有各種需要的東西。他們離開前,把城市裡的一切,都做成了自動販賣機。

我投了幣,硬幣掉進機器的底部,傳來非常清脆的聲響。罐裝的熱咖啡咚一聲掉下來。在空盪的城市裡形成回音。我捧著那個,到坡道外的河堤上,拉開拉環來喝。

綠色的郵差偶爾也會過來。在送信的途中。我們並肩坐在河邊的草地上。

「你在等信嗎?」他說。

「我沒有在等待什麼。」我說。

「天氣愈來愈冷。」他說。「後天開始,要下雪了。」

「是的。」我點點頭。

「你在做什麼呢?」我指了指他的袋子。

「送信。」

「但是,這座城市裡,已經沒有人了。大家都走光了。」

「我知道的。」他點點頭,說:「但是,必須要這樣做。」

「我的工作只是傳達而已。只要有需要我傳達的人存在,就必須工作到最後。」

河堤的對岸,也是空空的大樓,沒有人聲。馬路上少了汽車,變得好寬闊。窗框、透明電梯、大樓外高牆上的直立看板,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像是一個抽屜裡的整齊方格,把世界切成一片一片。

「這座城市裡,還有別的人類嗎?」我輕輕地問。

「有的。」他說。「也有留下來的人,專程等待著別人寄來的信。我想,他所等待的,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所以,才會一個人住在那像是縫隙的公寓裡。這時候,信件就變得十分重要。因為那是活著的證明。」

河水從上游慢慢冰凍,偶爾,會有浮冰漂過我們面前。河裡的魚好像潛到更深更深的河道底。甚至,順著河流,到水溫更暖濕一點的海洋去了。水面的倒影看不見河底的水草,只有深深的、彷彿整個宇宙般靜止的深藍。之後,這條河會被完全冰封,成為冰的國度。

綠色郵差站起身來,拍拍褲子上的草屑,注視著對岸的大樓。

「降到零下五十度的那天,我就要走了。」他說。「離開這裡到南方去。」

「道路也會結成冰嗎?」我問。

他點點頭。

「什麼都會被冰封住。大樓、樹木、高塔、紅綠燈、百貨公司……會變成一個冰箱裡的世界。一切會變得非常透明。」

啊。如果可以。真想看一眼那樣的世界啊。

「你看這個,」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了一封信件。「是觀測站的人寄來的。」

「下次雪融的時間,是兩百萬年後。」

南極的陸地漸漸靠近了。我有這樣的預感。城市裡的人聲愈來愈少。公寓一樓的庭院裡,爬滿芒草。進入了冬深,綠色郵差也不再來了。所有信箱裡的信件都發著抖。

夜裡,夢見破冰船割裂冰塊的聲音。嘎滋。嘎滋。空盪盪的船上只有我一個人,在怎麼樣也找不到出口的房間裡,一扇門穿越一扇門。

門打開了還有門。我一直一直不停地奔跑著。在傾斜的船身。聽見破冰刀一刀一刀將冰塊切開。門打開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直到我握住了下一個門把。扭轉。夢境在重複裡迴旋地傾斜。

黎明般的光從門外拍襲過來,我從睡眠裡睜眼醒來,是天亮了嗎,好像也並不是。房間卻宛如白晝一片亮晃。這是個很白的夢。

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強光從窗外撲照進來,令人無法直視了。

「啊……那個是……」

從窗口眺望出去,遙遠的城市盡頭,燃燒著這個城市裡最後一批的煤油,在夜色裡,那潔白的、像是嬰兒般的火箭,靜靜升空了。

Pluto。

我念出聲。冥王星號。

冰霜慢慢地爬上了斜坡。像是苔蘚。覆蓋住公寓的牆壁。信箱。庭院。樹木凝結成白色的手。我打開窗戶。想讓白色的冰之手。伸得更進來一點。

「在這個房間裡,晴朗的時候,可以看見冥王星。」

彷彿,聽見L的聲音這樣說。

「如果可以,我會在冥王星上揮揮手。」

房間已經沒有電流。流理台裡,水龍頭也滴不出任何一滴水。水管都凍結了。我靜靜地在地板的中央平躺下來。

窗外,有一片雪花飄了進來,落在我的鼻尖。慢慢地,濡濕了。房間四周的牆壁,結成了薄薄的冰霜。遠方火箭發射的光透過窗戶,打在家具的表面上,一片亮晃。

我是不是這個城市裡,最後一個人類呢?

兩百萬年後,我會在這個箱子般的房間裡醒過來嗎?雪塊漸漸融化,從我的臉頰流淚般地褪去,兩百萬年來,我凍結的雙眼,隔著雪塊,始終凝視著窗外無盡的星空。

如果,醒來的時候,剛好是夏天就好了。電視機裡會播報著低氣壓的消息,人們在騎樓下躲著午後雷陣雨,野餐回來的孩子們,穿著雨鞋,在窗下的斜坡道上奔跑,濺起低低的雨水。

非常地,非常地溫暖。

2082年的最後一天,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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