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不能好好談衰退,原因在於很難描繪經濟不振時發生的事情,並且化繁為簡,成為容易處理的問題。但我喜歡用以下的故事來說明衰退。
 
瓊安和理查.史威尼(Joan and Richard Sweeney)一九七八年發表的文章提到這個故事。文章標題是「貨幣理論與國會山莊幼兒照護互助會大危機」。別笑,這可是相當嚴肅的事情。
 
一九七年代,史威尼夫婦加入某個幼兒照護互助會。這個組織的成員是年輕夫婦,大多在國會服務,願意互相幫忙照護小孩。這個互助會的規模很大,大約有一百五十對夫婦參加,所以可以幫忙照護幼兒的人相當多,不過,要管理這樣一個組織也不是小事,尤其是必須確保每對夫婦都有出到力。
 
這個幼兒照護互助會和許多類似的機構(以及其他交換勞力的辦法)一樣,以發行照護券的方式解決問題。所謂照護券,是一張憑證,持有人可以享受一個小時的幼兒照護服務。幫忙照護別人小孩的人,可以從被照護者那裡拿到某一數量的照護券。這套制度設計得沒人可占便宜。長期而言,每對夫婦接受的照護服務時間,正好等同於他們提供的照護時間。
 
事情要是有那麼簡單就好了。這套辦法要行得通,需要相當多的照護券在外流通才行。某些夫婦如果連續幾天晚上沒事,而且近期內,也沒有打算要外出,他們會設法收集照護券,留著將來使用;他們手上的照護券多了,表示其他夫婦保有的照護券數目少了。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平均而言,每對夫婦都可能想要保有夠多的照護券,好在幫人照顧小孩之餘,能夠外出幾趟。照護券發行作業相當複雜:夫婦加入時領取照護券,退出時應該償還,但也要繳交會費,用於支應互助會職員的薪酬等。其中的細節並不重要;重點在於,流通中的照護券有時相當少,少到無法滿足互助會的需求。
 
因此產生了很奇特的結果。覺得手上的照護券不夠多的夫婦,會急著幫人照顧小孩,不願意外出。但是要有夫婦外出,別人才有機會能幫他們照顧小孩;如此一來,要找到幫人照顧小孩的機會便非常難,因此,除非情況特別,一些夫婦更不願意動用照護券,於是代人照顧小孩的機會愈來愈少……
 
要了解真實世界中稀鬆平凡的經濟問題,幼兒照護互助會的故事正是有力的工具。經濟學家使用的理論模型大多屬數學架構,往往遠比這個故事複雜,但是從中得出的教訓,經常可以轉化成簡單的比喻,就像幼兒照護互助會那樣(如果不能,通常表示模型本身有問題)。
 
我們先來談談這個故事中,兩個相當重要的含意:一個和經濟衰退如何發生有關,另一個則和如何因應經濟衰退有關。
 
首先,為什麼幼兒照護互助會陷入衰退?原因不在於成員的幼兒照護工作做得很差。問題和互助會的產能無關,而只是因為缺乏「有效需求」(effective demand),也就是花在實質產品(幼兒照護時間)上的支出太少,因為人們只想累積現金(幼兒照護券)。放到現實世界來說,我們學到的一課是,你之所以容易受景氣循環的影響,可能和比較根本的經濟優勢或劣勢毫無關係。就算是完善的經濟體,也有可能發生壞事。
 
其次,這一來,問題要如何解決?史威尼夫婦指出,就國會山莊互助會的這個例子來說,很難說服管理委員會,使其相信問題基本上屬於技術性,有簡單的解決辦法。互助會的職員起初視它為經濟學家口中所說的「結構性」問題,需要直接採取行動。於是他們通過一條規定,要求每對夫婦每月至少外出兩次。經濟學家的看法果然奏效,照護券的供給應聲增加。結果像在變戲法:每對夫婦手上的照護券存量增加之後,他們更願意外出,幼兒照護的機會也隨之變多,於是外出的意願更強,如此循環不已。互助會的幼兒照護生產毛額(gross baby-sitting product, GBP。以照護幼兒的次數來衡量)激增。同樣地,這不是因為夫婦照顧幼兒的技術變好,或者互助會有進行任何改革。那只是因為調整了貨幣水栓。換句話說,只要印製鈔票,就可以抗衰退而且有時(經常)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有不錯的效果。
 
有了以上的認識,我們回頭討論真實世界的景氣循環。
 
即便是小國,經濟情況當然也遠比幼兒照護互助會複雜。在比較大的世界中,人們花錢不只為了目前的享樂,也會投資於未來(例如招募互助會成員的目的,不是照顧你家的幼兒,而是做個新的嬰兒遊樂場地)。大世界也有資本市場,有閒錢的人可以在那裡把錢借給急需用錢的人,賺取利息。但基本道理相同:衰退會發生,通常是因為全體民眾想要累積現金(也就是想要多儲蓄,少投資),因此通常只要多發行點券,問題就能解決。
 
現代世界中,點券發行機構叫做中央銀行,例如聯邦準備理事會(Federal Reserve)、歐洲中央銀行(European Central Bank)、日本銀行。它們的任務是視實際需要,增加或減少現金供給量,以維持經濟的平衡。
 
但如果事情有這麼簡單,為什麼我們還是會遇到經濟不振?為什麼中央銀行不乾脆印製夠多的鈔票,好讓人人都有就業機會?
 
二次世界大戰之前,決策官員根本不知道他們該做什麼。今天,從米爾頓.傅利曼往左推算,幾乎每個派別的經濟學家都同意,經濟大蕭條是有效需求崩潰造成的,所以聯邦準備應該大量挹注資金,以對抗經濟不振。但是當年這還不是普通常識。其實,許多知名的經濟學家抱持的是道德宿命論,認為人們揮霍無度,大蕭條是經濟無可避免的後果,更可說是健康的過程。約瑟夫.熊彼得(Joseph Schumpeter)宣稱,經濟復甦「只有仰賴本身的力量才算健康。光靠人為的刺激措施,促使景氣回升,則蕭條的部分功效沒有發揮出來,並在尚未被吸收消化的殘餘失調成分之上,又加進了本身的新失調成分,將來還是必須加以清除,因此企業面對未來另一次(嚴重)危機的威脅」。
二次戰後,這種宿命觀消失,之後一個世代內,大部分國家試著積極控制景氣循環,而且大獲全勝;經濟衰退溫和,就業機會充裕。一九六年代末,許多人開始相信景氣榮枯不再是大問題,就連尼克森(Richard Nixon)都承諾要「微調」經濟。
 
抱持這種想法未免太狂妄。充分就業政策的致命缺點在一九七年代浮顯。如果中央銀行對於能夠創造多少就業機會太過樂觀,或者任令太多的資金在外流通,結果將是通貨膨脹。一旦通貨膨脹深植於民眾的預期心理,那就只能透過高失業期,把它從經濟體系逐出。再加上一些外部的衝擊,導致物價突然激升,例如油價上漲一倍,令人痛苦的經濟不振就會出現,即使規模或許不像大蕭條那麼嚴重。
 
但是到了一九八年代中期,通貨膨脹率跌回可以忍受的範圍,石油供給充裕,各國中央銀行似乎終於學會竅門,知道要如何管理經濟。經濟體所經歷的衝擊,強化了我們終於學會要怎麼處理的感覺。例如一九八七年美國股市崩盤,一天之內的跌幅和一九二九年崩盤第一天一樣嚴重。但是聯邦準備挹注資金到系統內,使得實質的經濟成長沒有減慢,道瓊指數也馬上回升。一九八年代末,中央銀行家擔憂通貨膨脹小幅上揚,錯失了衰退逐漸形成的警訊,只好在後面苦苦追趕,設法補救。這次衰退雖然使老布希(George H. W. Bush)丟掉工作(譯註:一九九二年老布希總統競選連任落敗),但在服用正常的藥方之後,經濟還是恢復了血色,美國也從此踏進另一段擴張期。到了一九九年代末,即使景氣循環還沒完全消除,宣稱至少它已被制服,這種說法亦相當安全。
 
景氣不再載浮載沉,貨幣管理者自認為自己的功勞不小。歷史上找不到一位中央銀行家像艾倫.葛林斯班(Alan Greenspan)籠罩著那麼濃厚的神秘氣息。不過大眾也覺得,經濟的根本結構已經改變,更有可能持續繁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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